东周列国志
第九十八回 质平原秦王索魏齐败长平白起坑赵卒
话说须贾得命,连夜奔回大梁,来见魏王,述范睢吩咐之语。
那送家眷是小事,要斩相国之头,干碍体面,难于启齿。
魏王踌躇未决。
魏齐闻知此信,弃了相印,连夜逃往赵国,依平原君赵胜去了。
魏王乃大饰车马,将黄金百镒,采帛千端,送范睢家眷至咸陽。
又告明:“魏齐闻风先遁,今在平原君府中,不干魏国之事。”
范睢乃奏闻秦王。
秦王曰:“赵与秦一向结好,渑池会上,结为兄弟,又将王孙异人为质于赵,欲以固其好也。
前秦兵伐韩,围阏与,赵遣李牧救韩,大败秦兵,寡人向未问罪。
今又擅纳丞相之仇人。
丞相之仇,即寡人之仇。
寡人决意伐赵,一则报阏与之恨,二者索取魏齐。”
乃亲帅师二十万,命王翦为大将,伐赵,拔三城。
是时赵惠文王方薨,太子丹立,是为孝成王。
孝成王年少,惠文太后用事,闻秦兵深入,甚惧。
时蔺相如病笃告老,虞卿代为相国。
使大将廉颇帅师御敌,相持不决。
虞卿言于惠文太后曰:“事急矣!臣请奉长安君为质于齐以求救。”
太后许之。
原来惠文王之太后,乃齐湣王之女。
其年齐襄王新薨,太子建即位,年亦少,君王后太史氏用事。
两太后姑嫂之亲,亲情和睦,长安君又是惠文太后最一爱一之少子,往质于齐,君王后如何不动心?于是即命田单为大将,发兵十万,前来救赵。
秦将王翦言于秦王曰:“赵多良将,又有平原君之贤,未易攻也。
况齐救将至,不如全师而归。”
秦王曰:“不得魏齐,寡人何面见应侯乎?”
乃遣使谓平原君曰:“秦之伐赵,为取魏齐耳!若能献出魏齐,即当退兵。”
平原君对曰:“魏齐不在臣家,大王无误听人言也。”
使者三往,平原君终不肯认。
秦王心中闷闷不悦。
欲待进兵,又恐齐、赵合兵,胜负难料;欲待班师,魏齐如何可得?再四踌躇,生出一个计策来。
乃为书谢赵王,略曰:
寡人与君,兄弟也。
寡人误闻道路之言,魏齐在平原君所,是以兴兵索之。
不然,岂敢轻涉赵境?所取三城,谨还归于赵。
寡人愿复前好,往来无间。
赵王亦遣使答书,谢其退兵还城之意。
田单闻秦师已退,亦归齐去讫。
秦王回至函谷关,复遣人以一缄致平原君赵胜。
胜拆书看之,略曰:
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交。
君幸过寡人,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
平原君将书来见赵王。
赵王集群臣计议,相国虞卿进曰:“秦,虎狼之国也。
昔孟尝君入秦,几乎不返。
况彼方疑魏齐在赵,平原君不可往!”廉颇曰:“昔蔺相如怀和氏壁单身入秦,尚能完归赵国,秦不欺赵。
若不往,反起其疑。
赵王曰:“寡人亦以此为秦王美意,不可违也。”
遂命赵胜同秦使西入咸陽。
秦王一见,欢若平生,日日设宴相待。
盘桓数日,秦王因极欢之际,举巵向赵胜曰:“寡人有请于君,君若见诺,乞饮此酌。”
胜曰:“大王命胜,何敢不从!”因引巵尽之。
秦王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
今范君亦寡人之太公仲父也!范君之仇魏齐,托在君家,君可使人归取其头,以毕范君之恨,即寡人受君之赐!”赵胜曰:“臣闻之:‘贵而为友者,为贱时也;富而为友者,为贫时也。
’夫魏齐,臣之友也。
即使真在臣所,臣亦不忍出之,况不在乎?”
秦王变色曰:“君必不出魏齐,寡人不放君出关!”赵胜曰:“关之出与不出,事在大王。
且王以饮相召,而以威劫之,天下知曲直之所在矣。”
秦王知平原君不肯负魏齐,遂与之俱至咸陽,留于馆舍。
使人遣赵王书,略曰:
王之弟平原君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之家,魏齐头旦至,平原君夕返。
不然,寡人且举兵临赵,亲讨魏齐,又不出平原君于关,惟王谅之!
赵王得书大恐,谓群臣曰:“寡人岂为他国之亡臣,易吾国之镇公子?”
乃发兵围平原君家,索取魏齐。
平原君宾客多与魏齐有交,乘夜纵之逃出,往投相国虞卿。
虞卿曰:“赵王畏秦,甚于豺虎,此不可以言语争也。
不如仍走大梁,信陵君招贤纳士,天下亡命者皆归之,又且平原君之厚交,必然相庇。
虽然,君罪人不可独行,吾当与君同往!”即解相印,为书以谢赵王,与魏齐共变服为贱者,逃出赵国。
既至大梁,虞卿乃伏魏齐于郊外,慰之曰:“信陵君慷慨丈夫,我往投之,必立刻相迎,不令君久待也。”
虞卿徒步至信陵君之门,以刺通。
主客者入报,信陵君方解发就沐,见刺,大惊曰:“此赵之相国,安得无故至此?”
使主客者辞以主人方沐,暂请入坐,因叩其来魏之意。
虞卿情急,只得将魏齐得罪于秦始末,及自家捐弃相印,相随投奔之意,大略告诉一番。
主客者复入言之。
信陵君心中畏秦,不欲纳魏齐,又念虞卿千里相投一段意思,不好直拒,事在两难,犹豫不决。
虞卿闻信陵君有难色,不即出见,大怒而去。
信陵君问于宾客曰:“虞卿之为人何如?”
时侯生在旁,大笑曰:“何公子之暗于事也?虞卿以三寸舌取赵王相印,封万户侯,及魏齐穷困而投虞卿,虞卿不一爱一爵禄之重,解绶相随,天下如此人有几?公子犹未定其贤否耶?”
信陵君大惭,急挽发加冠,使舆人驾车疾驱郊外追之。
再说魏齐悬悬而望,待之良久,不见消息。
想曰:“虞卿言信陵君慨慷丈春,一闻必立刻相迎。
今久而不至,事不成矣!”少顷,只见虞卿含泪而至曰:“信陵君非丈夫也,乃畏秦而却我。
吾当与君问道入楚。”
魏齐曰:“吾以一时不察,得罪于范叔,一累平原君,再累吾子,又欲子间关跋涉,乞残喘于不可知之楚,我安用生为?”
即引佩剑自刎。
虞卿急前夺之,喉已断矣。
虞卿正在悲伤,信陵君车骑随到。
虞卿望见,遂趋避他所,不与相见。
信陵君见魏齐一尸一首,抚而哭之曰:“无忌之过也!”时赵王不得魏齐,又走了相国虞卿,知两人相随而去,非韩即魏,遣飞骑四出追捕。
使者至魏郊,方知魏齐自刎。
即奏知魏王,欲请其头,以赎平原君归国。
信陵君方命殡殓魏齐一尸一首,意犹不忍。
使者曰:“平原君与君一体也。
平原之一爱一魏齐,与君又一心也。
魏齐若在,臣何敢言?今惜已死,无知之骨,而使平原君长为秦虏,君其安乎?”
信陵君不得己,乃取其言,用匣盛之,交封赵使,而葬其一尸一于郊外。
髯翁有诗咏魏齐云:
无端辱士听须贾,只合捐生谢范睢。
残喘累人还自累,咸陽函首恨教迟!
虞卿即弃相印,感慨世情,遂不复游宦①,隐于白云山中,著书自娱,讥刺时事,名曰《虞氏春秋》。
髯翁亦有诗云:
不是穷愁肯著书,千秋高尚记虞兮。
可怜有用文章手,相印轻抛徇魏齐!
赵王将魏齐之首,星夜送至咸陽,秦王以赐范睢。
范睢命漆其头为溺器,曰:“汝使宾客醉而溺我,今令汝九泉之下,常含我溺也。”
秦王以礼送平原君还赵,赵用为相国,以代虞卿之位。
范睢又言于秦王曰:“臣布衣下贱,幸受知于大王,备位卿相,又为臣报切齿之仇,此莫大之恩也。
但臣非郑安平,不能延命于魏,非王稽,不能获进于秦,愿大王贬臣爵秩,加此二臣,以毕臣报德之心,臣死无所恨!”秦王曰:“丞相不言,寡人几忘之!”即用王稽为河东守,郑安平为偏将军。
于是专用范睢之谋,先攻韩、魏,遣使约好于齐、楚。
范睢谓秦王曰:“吾闻齐之君王后贤而有智,当往试之。”
乃命使者以玉连环献于君王后曰:“齐国有人能解此环者,寡人愿拜下风!”君王后命取金锤在手,即时击断其环,谓使者曰:“传语秦王,老妇已解此环讫矣。”
使者还报。
范睢曰:“君王后果女中之杰,不可犯也。”
于是与齐结盟,各无侵害,齐国赖以安息。
单说楚太子熊完为质于秦,秦留之十六年不遣。
适秦使者约好于楚,楚使者朱英,与俱至咸陽报聘。
朱英因述楚王病势已成,恐遂不起。
太傅黄歇言于熊完曰:“王病笃而太子留于秦,万一不讳①,太子不在榻前,诸公子必有代立者,楚国非太子有矣。
臣请为太子谒应侯而请之。”
太子曰:“善。”
黄歇遂造相府说范睢曰:“相君知楚王之病乎?”
范睢曰:“使者曾言之。”
黄歇曰:“楚太子久于秦,其与秦将相无不交亲者,倘楚王薨而太子得立,其事秦必谨。
相君诚以此时归之于楚,太子之感相君无穷也!若留之不遣,楚更立他公子,则太子在秦,不过咸陽一布衣耳。
况楚人惩于太子之不返,异日必不复委质事秦。
夫留一布衣,而绝万乘之好,臣窃以为非计也。”
范睢首肯曰:“君言是也。”
即以黄歇之言,告于秦王,秦王曰:“可令太子傅黄歇先归问疾;病丙笃,然后来迎太子。”
黄歇闻太子不得同归,私与太子计议曰:“秦王留太子不遣,欲如怀王故事,乘急以求割地也。
楚幸而来迎,则中秦之计;不迎,则太子终为秦虏矣。”
太子跪请曰:“太傅计将若何?”
黄歇曰:“以臣愚见,不如微服而逃。
今楚使者报聘将归,此机不可失也!臣请独留,以死当之。”
太子泣曰;“事若成,楚国当与太傅共之。”
黄歇私见朱英,与之通谋,朱英许之。
太子熊完乃微服为御者,与楚使者朱英执辔,竟出函谷关,无人知觉。
黄歇守旅舍,秦王遣归问疾。
黄歇曰:“太子适患病,无人守视,俟病稍愈,臣即当辞朝矣。”
过半月,度太子已出关久,乃求见秦王,叩首谢罪曰:“臣歇恐楚王一旦不讳,太子不得立,无以事君,已擅遣之,今出关矣。
歇本欺君之罪,请伏斧鑕!”秦王大怒曰:“楚人乃多诈如此!”叱左右囚黄歇,将杀之。
丞相范睢谏曰:“杀黄歇不能复还太子,而徒绝楚欢,不如嘉其忠而归之。
楚王死,太子必嗣位,太子嗣位,歇必为相,楚君臣俱感秦德,其事秦必矣。”
秦王以为然,乃厚赐黄歇,遣之归楚。
史臣有诗云:
更衣执辔去如飞,险作咸陽一布衣。
不是春申有先见,怀王余涕又重挥。
歇归三月,而楚顷襄王薨,太子熊完立,是为考烈王。
进太傅黄歇为相国,以淮北地十二县封春申君。
黄歇曰:“淮北地边齐,请置为郡,以便城守。
臣愿远封江东。”
考烈王乃改封黄歇于故吴之地。
歇修阖闾故城,以为都邑;河于城内,四纵五横,以通太湖之水;改破楚门为昌门。
时孟尝君虽死,而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以养士相尚。
黄歇慕之,亦招致宾客,食客常数千人。
平原君赵胜常遣使至春申君家,春申君馆之于上舍。
赵使者欲夸示楚人,用玳瑁为簪,以珠玉饰刀剑之室。
及见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以明珠为履,赵使大惭。
春申君用宾客之谋,北兼邹、鲁之地,用贤士荀卿为兰陵令,修举政法,练习兵士,楚国复强。
话分两头。
再说秦昭襄王已结齐、楚,乃使大将王龁帅师伐韩,从渭水运粮,东入河洛,以给军饷。
拔野王城,上一党一往来路绝。
上一党一守臣冯亭,与其吏民议曰:“秦据野王,则上一党一非韩有矣。
与其降秦,不如降赵。
秦怒赵得地,必移兵于赵。
赵受兵,必亲韩。
韩、赵同患,可以御秦。”
乃遣使持书并上一党一地图,献于赵孝成王。
时孝成王之四年,周赧王之五十三年也。
赵王夜卧得一梦,梦衣偏衣①之衣,有龙自天而下。
王乘之,龙即飞去,未至于天而坠。
见两旁有金山、玉山二座,光辉夺目、王觉,召大夫赵禹,以梦告之。
赵禹对曰:“偏衣者,合也;乘龙上天,升腾之象;坠地者,得地也;金玉成山者,货财充溢也。
大王目下必有广地增财之庆,此梦大吉。”
赵王喜,复召筮史敢占之。
敢对曰:“偏衣者,残也;乘龙上天,不至而坠者,事多中变,有名无实也;金玉成山,可观而不可用也。
此梦不吉,王其慎之!”赵王心惑赵禹之言,不以筮史为然。
后三日,上一党一太守冯亭使者至赵。
赵王发书观之,略曰:
秦攻韩急,上一党一将入于秦矣!其吏民不愿附秦,而愿附赵,臣不敢违吏民之欲,谨将所辖十七城,再拜献之于大王。
惟大王辱收之!
赵王大喜曰:“禹所言广地增财之庆,今日验矣!”平陽君赵豹谏曰:“臣闻无故之利,谓之祸殃,王勿受也。”
赵王曰:“人畏秦而怀赵,是以来归,何谓无故?”
赵豹对曰:“秦蚕食韩地,拔野王,绝上一党一之道,不令相通,自以为掌握中物,坐而得之。
一旦为赵所有,秦岂能甘心哉?秦力其耕,而赵收其获,此臣所谓‘无故之利’也。
且冯亭所以不入地于秦,而入之于赵者,将嫁祸于赵,以舒韩之困也。
王何不察耶?”
赵王不以为然,再召平原君赵胜决之。
胜对曰:“发百万之众,而攻人国,逾年历岁,未得一城。
今不费寸兵斗粮,得十七城,此莫大之利,不可失也。”
赵王曰:“君此言,正合寡人之意。”
乃使平原君率兵五万,往上一党一受地,封冯亭以三万户,号华陵君,仍为守。
其县令十七人,各封以三千户,皆世袭称侯。
冯亭闭门而泣,不与平原君相见。
平原君固请之,亭曰:“吾有三不义,不可以见使者。
为主守地不能死,一不义也;不由主命,擅以地入赵,二不义也;卖主地以得富贵,三不义也。”
平原君叹曰:“此忠臣也!”候其门,三日不去。
冯亭感其意,乃出见,犹垂涕不止;愿交割地面,别选良守。
平原君再三抚一慰曰:“君之心事,胜已知之,君不为守,无以慰吏民之望。”
冯亭乃领守如故,竟不受封。
平原君将别,冯亭谓曰:“上一党一所以归赵者,以力不能独抗秦也。
望公子奏闻赵王,大发士卒,急遣名将,为御秦计。”
平原君回报赵王。
赵王置酒贺得地,徐议发兵,未决。
秦大将王龁进兵围上一党一。
冯亭坚守两月,赵援兵犹未至,乃率其吏民奔赵。
时赵王拜廉颇为上将,率兵二十万来援上一党一。
行至长平关,遇冯亭,方知上一党一已失,秦兵日近。
乃就金门山下,列营筑垒,东西各数十,如列星之状。
别分兵一万,使冯亭守光狼城城,又分兵二万,使都尉负、盖同分领之,守东西二鄣城,又使裨将赵茄远探秦兵。
却说赵茄领军五千,哨探出长平关外,约二十里,正遇秦将司马梗,亦行探来到。
赵茄欺司马梗兵少,直前搏战。
正在交锋,秦第二哨张唐兵又到。
赵茄心慌手慢,被司马梗一刀斩之,乱杀赵兵。
廉颇闻前哨有失,传谕各垒用心把守,勿与秦战;且使军士掘地深数丈以注水,军中都不解其意。
王龁大军已到,距金门山十里下寨。
先分军攻二鄣城,盖负、盖同出战皆败没。
王龁乘胜攻光狼城,司马梗奋勇先登,大军继之。
冯亭复败走,奔金门山大营,廉颇纳之。
秦兵又来攻垒,廉颇传令:“出战者,虽胜亦斩!”王龁攻之不入,乃移营一逼一之,去赵营仅五里。
挑战几次,赵兵终不出。
王龁曰:“廉颇老将,其行军持重,未可动也。”
偏将王陵献计曰:“金门山下有流涧,名日杨谷,秦、赵之军,共取汲于此涧。
赵垒在涧水之南,而秦垒踞其西,水势自西而流于东南,若绝断此涧,使水不东流,赵人无汲,不过数日军必乱,乱而击之,无不胜矣。”
王龁以为然,使军士将涧水筑断。
至今杨谷名为绝水,为此也谁知廉颇预掘深坎,注水有余,日用不乏。
秦赵相持四个月,王龁不得一战,无可奈何。
遣使入告于秦王,秦王召应侯范睢计议。
范睢曰:“廉颇更事久,知秦军强,不轻战,彼以秦兵道远,不能持久,欲以老我而乘其隙。
若此人不去,赵终未可入也。”
秦王曰:“卿有何计,可以去廉颇乎?”
范睢屏左右言曰:“要去廉颇,须用‘反间之计’,如此恁般,……非费千金不可。”
秦王大喜,即以千金付范睢,乃使其心腹门客,从间道入邯郸,用千金贿赂赵王左右,布散流言曰:“赵将惟马服君最良,闻其子赵括勇过其父,若使为将,诚不可当!廉颇老而怯,屡战俱败,失亡赵卒三四万,今为秦兵所一逼一,不日将出降矣。”
赵王先闻赵茄等被杀,连失三城,使人往长平催颇出战。
廉颇主“坚壁”之谋,不肯出战,赵王已疑其怯,及闻左右反间之言,信以为实,遂召赵括问曰:“卿能为我击秦军乎?”
括对曰:“秦若使武安君为将,尚费臣筹画;如王龁不足道矣。”
赵王曰:“何以言之?”
赵括曰:“武安君数将秦军,先败韩、魏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再攻魏,取大小六十一城;又南攻楚,拔鄢郢,定巫黔;又复攻魏,走芒卯,斩首十三万;又攻韩,拔五城,斩首五万;又斩赵将贾偃,沉其卒二万人于河;战必胜,攻必取,其威名素著,军士望风而栗。
臣若与对垒,胜负居半,故尚费筹画。
如王龁新为秦将,乘廉颇之怯,故敢于深入;若遇臣,如秋叶之遇风,不足当迅扫也。”
赵王大悦,即拜赵括为上将,赐黄金彩帛,使持节往代廉颇,复益劲军二十万。
括阅军毕,车载金帛,归见其母。
母曰:“汝父临终遣命,戒汝勿为赵将,汝今日何不辞之?”
括曰:“非不欲辞,奈朝中无如括者!”母乃上书谏曰:“括徒读父书,不知通变,非将才,愿王勿遣!”赵王召其母至,亲叩其说。
母对曰:“括父奢为将,所得赏赐,尽以与军吏;受命之日,即宿于军中,不问及家事,与士卒同甘苦;每事必博谘于众,不敢自专。
今括一旦为将,东乡而朝,军吏无敢仰视;所赐金帛,悉归私家。
为将岂宜如此?括父临终,尝戒妾曰:‘括若为将,必败赵兵!’妾谨识其言,愿王别选良将,切不可用括!”赵王曰:“寡人意已决矣。”
母曰:“王即不听妾言,倘兵败,妾一家请无连坐。”
赵王许之。
赵括遂引军出邯郸,望长平进发。
再说范睢所遣门客,犹在邯郸,备细打听,尽知赵括向赵王所说之语,赵王已拜为大将,择日起程,遂连夜奔回咸陽报信。
秦王与范睢计议曰:“非武安君不能了此事也!”乃更遣白起为上将,王龁副之,传令军中秘密其事:“有人泄漏武安君为疳者斩!”
再说赵括至长平关,廉颇验过符节,即将军籍交付赵括。
独引亲军百余人,回邯郸去讫。
赵括将廉颇约束,尽行更改,军垒合并成大营,时冯亭在军中,固谏不听。
括又以自己所带将士,易去旧将。
严谕::秦兵若来,各要奋勇争先。
如遇得胜,便行追逐,务使秦军一骑不返!”白起既入秦军,闻赵括更易廉碜之令,先使卒三千人出营挑战。
赵括辄出万人来迎,秦军大败奔回。
白起登壁上望赵军,请王龁曰:“吾知所以胜之矣!”赵括胜了一阵,不禁手舞足蹈,使人至秦营下战书。
白起使王龁批来日决战。
因退军十里,复营于王龁旧屯之处。
赵括喜曰:“秦兵畏我矣!”乃椎牛飨士,传令:“来日大战,定要生擒王龁,与诸侯做个笑话!”白起安营已定,大集诸将听令。
使将军王贲、王陵率万人列阵,与赵括更迭交战,只要输不要赢,引得赵兵来攻秦壁①,便算一功。
再唤大将司马错、司马梗二人,各引兵一万五千,从间道绕出赵军之后,绝其粮道。
又遣大将胡伤引兵二万,屯于左近,只等赵人开壁出逐秦军,即便杀出。
要将赵军截为二段。
又遣大将蒙骜、王翦各率轻骑五千,伺候接应。
白起与王龁坚守老营。
正是:“安排地网天罗计,待捉龙争虎斗人。”
再说赵括吩咐军中,四鼓造饭,五鼓结束,平明列阵前进。
行不五里,遇见秦兵,两阵对圆,赵括使先锋傅豹出马。
秦将王贲接战,约三十余合,王贲败走,傅豹追之。
赵括复遣王容率军帮助。
又遇秦将王陵,略战数合,王陵又败。
赵括见赵兵连胜,自率大军来追。
冯亭又谏曰:“秦人多诈,其败不可信也。
元帅勿追!”赵括不听,追奔十余里,及于秦壁。
王贲、王陵绕营而走,秦壁不开。
赵括传令一齐攻打,连打数日,秦军坚守不可入。
赵括使人催取后军,移营齐进。
只见赵将苏射飞骑而来,报曰:“后营被秦将胡伤引兵冲出遏住,不得前来!”赵括大怒曰:“胡伤如此无礼,吾当亲往!”使人探听秦军行动,回报道:“西路军马不绝,东路无人。”
赵括麾军从东路而转。
行不上二三里,大将蒙骜一军从刺斜里杀出,大叫:“赵括你中了我武安君之计,还不投降!”赵括大怒,挺戟欲战蒙骜;偏将王容出曰:“不劳元帅,容某建功。”
王容便接住蒙骜交锋。
王翦一军又至,赵兵折伤颇众。
赵括料难取胜,鸣金收军,就便择水草处安营。
冯亭又谏曰:“军气用锐,今我兵虽失利,苟能力战,尚可脱归本营,并力拒敌。
若在此安营,腹背受困,将来不可复出!”赵括又不听。
使军士筑成长垒,坚壁自守;一面飞奏赵王求援,一面催取后队粮饷。
谁知运粮之路,又被司马错、司马梗引兵塞断。
白起大军遮其前,胡伤蒙骜等大军截其后,秦军每日传武安君将令,招赵括投降。
赵括此时方知白起真在军中,唬①得心胆俱裂。
再说秦王得武安君捷报,知赵括兵困长平,亲命驾来至河内,尽发民家壮丁。
凡年十五以上,皆令从军。
分路掠取赵人粮草,遏绝救兵。
赵括被秦军围困,凡四十六日,军中无粮,士卒自相杀食,赵括不能禁止。
乃将军将分为四队:傅豹一队向东,苏射一队向西,冯亭一队向南,王容一队向北。
吩咐四队,一齐鸣鼓,夺路杀出,如一路打通,赵括便招引三路齐走。
谁知武安君白起,又预选射手,环赵垒埋伏,凡遇赵垒中出来者,不拘兵将便射。
四队军马,冲突三四次,俱被射回。
又过一月,赵括不胜其愤,一精一选上等锐卒五千人,俱穿重铠,乘坐骏马;赵括握戟当先,膊豹王容紧帮在后,冒围突出。
王翦蒙骜二将齐上,赵括大战数合,不能透围。
复身欲归长垒,马蹶坠地,中箭而亡。
赵军大乱。
傅豹、王容俱死。
苏射引冯亭共走,冯亭曰:“吾三谏不从,今至于此,天也!又何逃乎?”
乃自刎而亡。
苏射奔脱,往胡地去讫。
白起竖一起招降旗,赵军皆弃兵解甲,投拜呼“万岁!”白起使人揭赵括之首,往赵营招抚。
营中军士尚二十余万,闻主帅被杀,无人敢出拒战,亦皆愿降。
甲胄器械,堆积如山;营中辎重,悉为秦有。
白起与王龁计议曰:“前秦已拔野王,上一党一在掌握中,其吏民不乐为秦,而愿归赵。
今赵卒先后降者,总合来将近四十万之众,倘一旦有变,何以防之?”
乃将降卒分为十营,使十将以统之,配以秦军二十万,各赐以牛、酒,声言:“明日武安君将汰选赵军,凡上等一精一锐能战者,给以器械,带回秦国,随征听用;其老弱不堪,或力怯者,俱发回赵。”
赵军大喜。
是夜,武安君密传一令于十将:“起更时分,但是秦兵,都要用白布一片裹首。
凡首无白布者,即系赵人,当尽杀之。”
秦兵奉令,一齐发作。
降卒不曾准备,又无器械,束手受戮。
其逃出营门者,又有蒙骜、王翦等引军巡逻,获住便砍。
四十万军,一一夜俱尽。
血流淙淙有声,杨谷之水,皆变为丹,至今号为丹水。
武安君收赵卒头颅,聚于秦垒之间,谓之头颅山。
因以为台,其台崔嵬杰起,亦号白起台。
台下即杨谷也,后来大唐玄宗皇帝幸至此,凄然长叹,命三藏高僧,设水陆七昼夜,超度坑卒亡魂,因名其谷曰省冤谷。
此是后话,史臣有诗云:
高台百尺尽头颅,何止区区万骨枯!
矢石无情缘斗胜,可怜降卒有何辜?
通计长平之战,前后斩虏首共四十五万人,连王龁先前投下降卒,并皆诛戮。
止存年少者二百四十人未杀,放归邯郸,使宣扬秦国之威。
不知赵国存亡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游宦:在外做官。
①不讳:死。
①偏衣:左右不相同的衣服。
①壁:营累、壁累,军营四周的临时防御建筑。
①唬: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