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
第一一回 求灵签隐隐相合 详梦境凿凿而谈
却说狄公在郡庙祷告已毕,坐在蒲一团一上,闭目凝神,满想朦胧睡去,得了梦验,便可为死者伸冤,哪知日来为毕顺之事,过于烦恼,加了开棺揭验,周氏吵闹,汪仇氏呼冤,许多事件,一团一结在心中,以致心神不定。
此时在蒲一团一上面,坐了好一会功夫,虽想安心合眼,无奈不想这件事来,就是那一件触一动,胡思乱想,直至二鼓时分,依然未曾闭眼。
狄公自己着急说道:“我今日原为宿庙而来,到了此刻,尚未睡去,何时得神灵指示。”
自己无奈,只得站起身来,走到下首,但见洪亮早经熟睡,也不去惊动于他,一人在殿上,闲步了几趟,转眼见神桌上摆着一本书相似。
狄公道:“常言‘观书引睡魔’,我此时正睡不着,何不将它消遣?或者看了困倦起来,也未可知。”
想着走到面前,取来一看,谁知并不是书卷,乃是郡庙内一本求签的签本。
狄公暗喜道:“我不能安睡,深恐没有应验,现在既有签本在此,何不先求一签,然后再为细看。
若能神明有感,借此指示,岂不更好。”
随即将签本在神案上复行供好,剔去蜡花,添了香火,自己在蒲一团一上,拜了几拜,又祷告了一回,伸手在上面,取了签筒,嗦落嗦落,摇了几下,里面早穿出一条竹签。
狄公赶着起身,将签条拾起一看,上面写着五字,乃是第二十四签。
随即来至案前,将签本取饼,挨次翻去,到了本签部位,写着“中平”二字,按下有古人名,却是骊姬。
狄公暗想道:此人乃春秋时人,晋献公为他所惑,将太子申生杀死,后来国破家亡,晋文公出奔,受了许多苦难,想来这人,也要算个一婬一恶的妇人。
复又望下面看去,只见有四句道:
不见司展有一牝一鸡,为何晋主一宠一骊姬。
妇人心术由来险,一床一第私情不足题。
狄公看毕,心下犹疑不绝,说道:“这四句,大概与毕顺案情相仿,但以骊姬比于周氏虽是暗合,无奈只说出起案的原因,却未破案的情节叙出。
毕顺与她本是夫妇,自然有一床一第私情了。
至于头一句,不见司晨有一牝一鸡,他想前日私访到她家中之时,她就恶言厉声,骂个不了,不但骂我,而且骂她婆婆,这明明是一牝一鸡司晨了。
第二句,说是毕顺不应娶她为妻。
若第三句,只是不要讲的,她将亲夫害死,心术岂不危毒。
签句虽然暗合,但是不能破案,如何是好?自己在烛光之下,又细看得两回,竟想不出别的解说来,只得将签本放下。
听见外面已转二鼓,就此一来,已觉得自己困倦,转身来至上首一床一上,安心安意,和衣睡下。
约有顿饭时刻,朦胧之间,见一个白发老者,走至面前向他喊到:“贵人日来辛苦了,此间寂寞,何不至茶坊品茗,听那来往的新闻?”
狄公将他一看,好似个极熟的人,一时想不出名姓,也忘却自己在庙中,不禁起身,随他前去。
到了街坊上面,果见三教九流,热闹非常。
走过两条大街,东边角上,有一座大大的茶坊,门前悬了一面金字招牌,上写“问津楼”三字。
狄公到了门口,那老者邀他进内,过了前堂一方天井中间,有一六角亭子,内里设了许多桌位。
两人进了亭内,拣着空桌坐下,抬头见上面一副黑漆对联是:
寻孺子遗踪下榻,专为千古事;
问尧夫究竟卜圭,难觅四川人。
狄公看罢,问那老者道:“此地乃是茶坊,为何不用那卢同、李白这派俗典,反用这孺子、尧夫,又什么卜圭下榻,岂不是文不对题。
而且下联又不贯串,尧夫又不是蜀人,何说四川两字,看来实实不雅。”
那老者笑道:“贵人批驳,虽然不错,可知他命意遣词,并非为这茶坊起见,日后贵人自然晓得。”
狄公见他如此说法,也不再问。
忽然自坐的地方,并不是个茶坊,乃变了一个耍戏场子,敲锣击鼓,满耳咚咚,不下有数百人围了一个人。
圈子里面,也有舞槍的,也有砍一刀,也有跑马卖线,破肚栽瓜的,种种把戏不一而足。
中间有个女子,年约三十上下,睡在方桌上,两脚高起,将一个头号坛子,打为滚一圆。
但是她两只脚,一上一下。
如车轮相似。
正耍之时,对面出来一个后生,生得面如傅粉,唇红齿白,见了那妇人,不禁嬉嬉一笑。
那妇人见他前来,也就欢喜非常,两足一蹬,将坛子踢起半空,身躯一拗、竖一立起来,伸去右手,将坛底接住。
只听一声喊叫:“我的爷呀,你又来了。”
忽然坛口里面,跳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阻住那男孩子的去路,不准与那女子说笑。
两人正闹之际,突然看把戏的人众,纷纷散去。
倾刻之间,不见一人,只有那个坛子,以及男一女孩子,均不知去向。
狄公正然诧异,方才同来的老者,复又站在门前说道:“你看了下半截,上半截还未看呢,从速随我来吧。”
狄公也不解他,究是何意,不由信步前去。
走了许多荒烟蔓草地方,但见些奇禽怪兽,盘了许多死人,在那里咬吃。
狄公到了此时,不觉得心中恍惚,惧怕起来,瞥见一个人,身睡地下,自头至足,如白纸仿佛,忽然有条火赤炼的毒蛇,由他鼻孔穿出,直至自己身前。
狄公吓了一跳,直听那老者说了一声:“切记!”不觉一身冷汗,惊醒过来,自己原来仍在那庙里面。
听听外边更鼓正交三更。
扒坐起来,在一床一边上定了一定神,觉得口内作渴,将洪亮喊醒,将茶壶桶揭开,倒了一盏茶,递与狄公,等他饮毕,然后问道:“大人在此半夜,可曾睡着么?”
狄公道:“睡是睡着了,但是一精一神觉得恍惚。
你睡在那边,可曾见什么形影不成?”
洪亮道:“小人连日访这案件,东奔西走,已是辛苦万分,加之为大人办毕顺的案,茫无头绪,满想在此住宿一宵,得点梦兆,好为大人出力,谁知心地糊涂,倒身下去,就睡熟了。
不是大人喊叫,此时还未醒呢。
小人实未曾梦见什么,不知大人可得梦?”
狄公道:“说也奇怪,我先前也是心烦意乱,直至二更时分,依然未曾合眼。
然后无法,只得起身走了两趟,谁知见神案上,有一个签本……”就将求签,对洪亮说了一遍。
说着又将签本破解与他听。
洪亮道:“从来签句,隐而不露,照这样签条,已是很明白了。
小人虽不懂得文理,我看不在什么古人推敲。
上面首句,就有‘鸡子司晨’四字,或者天明时节,有什么动静。
从来一奸一情案子,大都是明来暗去,鸡子叫了时节,正是一奸一夫偷走时节。
第二句,是个空论,第三句,妇人之心险,这明是夜间与一奸一夫将人害死,到了天明,方装腔做势地哭喊起来。
你看那日毕顺,看闹龙舟之后,来家已是上灯时分,再等厨下备酒饭,同他母亲等人吃酒,酒后已到了定更时分。
虽不能随他吃,就遂去睡觉的道理,不无还要谈些话,极早到进房之时,已有二鼓。
再等熟睡,然后周氏再与一奸一夫计议,彼此下手谋害,几次耽搁,岂不是四五更天方能办完此事?唐氏老一奶一奶一,说她儿子身死,不过是个约计之时,二更是夜间,四更五更也是夜间。
这是小人胡想,怕这周氏害毕之后,正合‘一牝一鸡司晨’四字。
如正在此时谋害,这案容易办了。”
狄公见他如此说法,乃道:“据你说来,也觉在理。
姑作他在此时,你有如何办法?”
洪亮道:“这句话题显而易见,有何难解。
我们多派几个伴计,日间不去惊动,大人回衙,仍将周氏交后氏领回。
她既到家,若没有外路则已,如有别情,那一奸一夫连日必在镇上,或衙门打听,见她回去,岂有不去动问之理?我们就派人在他巷口左右,通夜的逡巡,惟独鸡鸣时节,格外留神。
我看如此办法,未有不破案之理。”
狄公见他言之凿凿,细看这形影,到有几分着落,乃道:“这签句你破解得不错了,可知是我求签之后,身上已自困倦,睡梦之间,所见的事情,更是离奇,我且说来,大家参详。”
洪亮道:“大人所做何梦?签句虽有的影象,能梦中再一指示,这事就有八分可破了。
不知大人还是单为毕顺这一案宿庙,还是连六里墩的案一起前来?”
狄公道:“我是一齐来的,但是这梦甚难破解。
不知什么,又吃起茶来,随后又看玩把戏的,这不是前后不应么?”
当时又将梦中事复说了一遍。
洪亮道:“这梦小人也猜详不出,请问大人,这‘孺子’两字怎讲,为何下面又有下榻的字面?难道孺子就是小孩子么?”
狄公见他不知这典,故胡乱的破解,乃笑道:“你不知这两字原由,所以分别不出。
我且将原本说与你听。”
不知狄公所说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