笏山记
第二十五回 莽乡主挥拳夺乡长
韩公留少青住着,议于十字路狭处,筑一重关,用重兵把守,使北人不得窥伺。
先涣少青做了招认一尸一归葬的告示,使人遍贴西北庄乡。
那长人赵翦的乡,却在西北尽头,无力山中,那乡即名无力乡。
其人无男女,皆蓝发茧脸,眼圆鼻塌,唇不掩牙,谁五百余家,较诸乡倍强悍。
其俗,乡长死,子孙不得承袭。
集众斗拳,胜者得为乡长。
这乡从不供庄粟,亦不与诸乡通庆吊。
赵翦闻绍庄公贤,乃率乡勇六名,步兵二百从征韩庄,不料全军皆覆,得逃归者十余人。
赵翦有四男一女,长名公端,次公则,三公涅,四公明,其女最幼,名公挪。
那公挪生得蛾眉凤眼,粉面朱唇,诸兄以为怪物,鄙之不以妹齿。
然多力善斗,年十四,毙拳下者不啻数十人,惟与卖浆媪的女儿赵无知善。
这无知,孤无兄弟,八岁时,随父樵于野,父堕枯井中,无知大号,无救者,亦跃身投井,及井之半,觉有人捽其发,从旁穴入。
开目,则别有天地,无复有H发者。
惟见玉I珠檐,金碧射目。
登堂入闺,凡绣幕香帘,人间备用诸物,无弗具。
金炉上,烟犹袅袅,而阒无有人。
无知大疑,寻至堂后,花木中得一楼。
楼左一奇树,翠蔓绛葩,高可五六尺,不知何名。
一实下垂,大如橘,而红熟可爱。
掇而啖之,甚甘馥。
遂登楼,楼中一榻,榻卧一华妆美人,酣鼾不醒。
几上燃巨烛如臂,四壁架插书签,无知随抽一帙,就烛观之,觉肺腑洞彻,过目辄了了。
倏忽间已阅八十余卷,美人忽醒,怒曰:“汝无仙骨,误入仙洞,窥仙书,罪不可逭。
幸所阅皆尘世间角逐之书,汝缘止此,若再阅一函,五雷将随汝后矣。”
乃拔瓶上小柳枝授无知曰:“汝可归矣。”
言未已,柳枝忽化为龙,无知骑龙腾空而去。
去不远,龙盘旋不欲行。
无知怒,敲龙角,龙矫首一吟,将无知翻堕于地,则己家也。
母抱无知大哭,曰:“汝父堕井死,即失汝,已二年矣。
向从何处安身,今又从天坠下何也?”
无知诡对之。
及长,素脸乌鬟,美如华玉,与乡中诸女异貌,虽才智过人,然文弱不能持寸铁,有欺侮之者,公挪必得其人而毙之,又窃粟帛济其贫。
是时,诸兄闻翦战死,思杀平韩庄,为父报仇。
公挪曰:“韩与绍本无仇怨,今日之事,其曲在绍,父亲为潜光所惑,致陷身命,仇在绍不在韩。”
正议间,人报韩庄遍张告示,许人认一尸一归葬。
赵夫人乃率诸儿往收翦一尸一。
公挪也要随去。
才过碣门,便闻满路的啼哭声。
子寻父,妻寻夫,兄寻弟,弟寻兄。
载一尸一归的,寻一尸一去的,闹嚷嚷都怨潜光不仁。
那赵翦的一尸一,又不在十字路上,寻至钩镰坡,从一尸一堆里捡出个绝长的一尸一来。
公挪望见钩镰山顶,一簇军马一团一 着,闻人说曰:“这是颜公军马,监守寻一尸一的人,防生变的。”
公挪却不去看一尸一,走近坡前,见紫罗伞下,坐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庄公。
心里想曰:“我们乡里的人,如何这等丑怪,这庄公如何这等可爱。”
呆呆看着时,公端与兄弟,正使从人装载好父亲的一尸一,哭着回去,却不见了公挪。
从人指曰:“这山坡上看颜庄公的,不是么。”
公端大怒,一把揪翻,骂曰:“小贱人,放着父亲的一尸一骸不理,在这里看人。
你想嫁他么?”
公挪正看得入肝入胆,被他揪着,唬得心里头跳了几跳,没奈何只得随着诸兄回去。
葬事已完,又择定日期,在山坡上斗拳夺乡长。
是日,男男女女,斗拳的,看的,无一个不去。
公挪没一精一没采,只在床 上躺着。
无知正要唤公挪去看斗拳,见他这么情态,细细的诘问他。
公挪叹曰:“自从往寻父一尸一,见着那颜庄公,不知怎地,便没精神起来。
敢是他要迷人的么。”
无知曰:“这庄公到底是怎的一个人。”
公挪曰:“我只说不出来,只记得两片脸皮,似淡桃花的一般。
这双眼,白的是澄澄的水,黑的是元元的珠,转一转时,觉满脸都生了春一色 。
笑一笑时,觉两眼都晕了秋光。
我这时,几乎欲走上山去,抱着他,用舌儿舔他几舔,却被哥哥揪翻,骂了一顿,又惊又恼,似乎病将出来的一般。”
无知笑曰:“你这病,名叫相思病了。”
公挪曰:“怎么叫做相思病,这相思病,医得好的么。”
无知曰:“欲要医你的病时,除非请那庄公来,可以医得。”
公挪摇首曰:“难难难,那庄公怎肯来医我。”
无知叹曰:“我这乡中,独我与妹妹,面目不与乡中人同。
我们身儿手儿,又白又滑,若嫁这些丑汉,肌肤锯齿似的,怎能够一世呢。
若这颜庄公作个丫头服事他,也不枉一生的。”
公挪曰:“我与姐姐定要嫁他,他若不肯时,我便打进黄石庄,抢了他回来,不怕他不依的。”
无知正笑着,忽闻外面哭的都喧杂起来,猜是哥哥们哭父亲哩。
出厅看时,是母亲抱着四个哥哥,捶胸的乱哭。
公涅曰:“这样的一个乡长,都没福分让与人,罢了。”
公则曰:“不做他也罢,只是我那腰腿中了他两拳,疼痛的走不动,还吃亏哩。”
公挪听他的言语,知是斗拳斗输的。
便上前问曰:“哥哥是那个夺得乡长呢。”
赵夫人曰:“是大榕树边,那间白垩墙,墙上有些薜荔的,这个赵熙斗赢的。”
公挪曰:“一起有多少人来斗呢。”
赵夫人曰:“总有八十三个人,只是斗那赵熙不过。”
公挪曰:“女人斗得的么?”
夫人曰:“斗便斗得。
只是斗他不过。”
公挪咄的笑一声:“这乡长终是我们的,待我一顿拳打死了他,哥哥去做乡长。”
公端骂曰:“这小贱人,不知死活。
你如斗得他过时,这乡长让你做。”
公挪不语,入内把着无知的手曰:“姐姐,我且与你做个女乡长。”
无知撺掇曰:“你欲去夺乡长时,趁他不及防备,速去无缓,我在家里候你的好音。
如斗赢了他,速来与我商议。”
公挪一溜烟跑至赵熙家,正见喧嚷嚷地,许多人在这里贺喜。
公挪直抢上前,把赵熙一拳,正打在肋下的一交一 筋。
赵熙忍着痛,挥一空拳,下面的脚,随拳踢去,公挪亦虚挥左手支撑着,右手却骈五指,向他臁骨一削,赵熙大叫倒地。
公挪正待上前结果他,他的双脚忽从地下飞起,正打在公挪面门上。
公挪迎风便倒,那双脚踢个空,跃过公挪,复扑在地下,头撞头。
公挪翻身搓着赵熙的颈,向心窝里只一拳。
但见口喷鲜血,手足颤颤的,已呜呼了。
公挪又赶着贺喜的人乱打,打得影儿一个也没有了。
便去叩无知的门,说知此事。
无知写了几张红纸,着人四处贴了。
公挪嘘嘘地走回家里时,公端等闻知公挪打死赵熙,又贴了红纸,要自己做乡长。
没奈何,减着性子,将父亲的令牌田籍,一交一 御了公挪。
即有人扛礼物来贺喜,公挪请了无知,办理诸事。
旧时的乡勇,多半阵亡。
重新选起十余个人来。
那四个哥哥,亦在选内,因用无知做个女谋士。
广储粮草,收买战马,日日训练士卒。
又收得百余个女兵,并请了邻乡一个识字的做先生,设个义学,制了规条,渐渐兴旺起来。
邻乡亦有来投奔的,无不收录。
乡勇赵季纯荐郁林乡赖仁化,善使双槍,生平以肝胆自许,年四十尚潦倒无所遇。
公挪乃使季纯将厚礼聘之,仁化又荐章乡毛氏兄弟。
毛果曾诛山J,毛敢曾屠巨蟒,皆万人敌。
悉厚待之。
公挪虽做了乡长,一心只想着颜少青,常与无知密议此事。
无知曰:“彼庄在南,我乡在北;遥遥千里,恐足上的红丝,难系得这么远哩。”
公挪默然。
自是茶饭渐渐的减少了。
公挪夜夜是与无知同宿的。
这一夜 ,月净风香园子里百花齐放。
公挪携着无知的手,坐月下闲谈心事。
忽闻一声嘹呖,一只雁儿,带着影从北投南而去。
公挪曰:“这雁若解人意时,替我带封书,向颜郎诉我们思他的苦。”
言着,叹息了几声。
只见几个女兵,扛着一根五棱起齿的大铁椎,上前曰:“请乡长演椎。”
公挪拿着椎,伸一伸,复竖在地。
曰:“那椎觉的重了些。”
无知曰:“妹妹夜夜演的,都是这个椎。
大都近来茶饭少吃,妹的气力,都为颜郎减了。”
公挪叹口气曰:“可是呢。
这椎是祖上传下的,重百余斤。
我父亲身子长,嫌这椎柄短了些,故复造那根长柄的大板刀。
我哥哥们,又拿不起,这椎合是我用的,故此夜夜演一回取乐。
今夜月色大佳,正宜趁这月光,舞一回与姐姐看,不觉得沉重了许多,恐怕舞不活动,只索罢了。”
无知曰:“气力是越使越出的。
终有日见了颜郎,舞这椎给他看,舞得好时,他定欢喜妹妹的。
切勿顺着懒性儿,丢荒了。”
公挪复叹口气,拿那椎摩弄了一回,曰:“椎呵,你若有神灵时,须使我舞着你,给颜郎欢喜,你便是个挫角媒人了。
那时节,绣个椎衣儿衣你,酒儿脯儿祭你。
椎呵,你是必有神灵的。”
言罢,揎起秃袖,扎实鞋裤,双手拿那椎柄,从低处一撇,转个身,向前一点,随着脚步,将椎左一扫,右一扫,跳起来,从空扑下,复翻身跌个蝴蝶马。
由下扫上,一扫、一撇、一点,又一扑,将这月光儿,扑得碎了。
渐渐的舞得密了,但见万道寒芒,环绕着身子。
星飞雪滚,那东栏几树梨花,一阵阵如白雨飘在半空。
不知是椎齿的光,花魂的影。
无知正看得出神,猛闻一声莺啭,收了椎。
见公挪满衫满髻,都是梨花沾着。
气嘘嘘坐石凳儿上,摇着头曰:“舞得不好。”
无知拿条绣帕,为他拂去髻上衫上的落花。
女兵捧着玉乳新茶,给他吃了。
拉无知回房里时,那樵鼓早打二更了。
侍女们替他两个拂榻解衣,并头而寝。
无知为着颜庄公的事,想得没法。
又念着自己的终身,终久不知怎的,颠来倒去,总睡不着。
数那樵鼓时,又打四更了。
瞢腾的,刚合着眼,忽见公挪翻转身来,将自己紧紧的搂着。
娇着声曰:“我的颜郎呵,你唬着么。
我疼着你哩,我疼着你哩。”
无知吃了一惊,将公挪的耳朵儿扭了一下。
公挪似乎醒了,仍搂着不放。
无知又叫了几声,公挪睁起眼来,不觉的长叹不语,放了手,无知问曰:“妹妹你梦得好呵,你将这梦儿说给我听。”
公挪只不肯说。
无知将他腿儿扭了几扭,你不说给我听时,我向你的胳支窝酸起来,闹得你一夜 睡不着的。”
公挪曰:“姐姐莫闹,说给你听罢。
不知怎的,我立在一个山顶上,拿那齿椎舞动,忽山下喊杀连天,是一簇人马,追着前面一个人,细看那人,认得是颜庄公,心里大喜,跑下山,将追来的人马,椎的没个影儿。
打算那颜庄公,定来谢我。
我肚里头,似有许多的言语与他说,谁知这颜公走近前,揪住我的头发,拿只鞋儿打我。
我待走脱时,又怕恼着他。
只得笑嘻嘻的,由他打了一顿,然后慢慢的说我救了你,你为何打我。
他说恁地时,便饶了你,我去也。
我上前扯了他的衣带,你去时须带着我,我情愿服事你的。
他恼着说:若要带你去时,除非脱了衣裤,赤着身,将你那下一截,给我打一百下,便带你。
我想了想,他若丢我去时,又不知何时得相见,没奈何顺他性子,脱得赤条条地,凑他打。
谁知他又不打,摩弄我那身儿腿儿,笑着说,好个白滑的姐儿。
我说你如何不打,只管摩弄。
言未毕,忽地大吼一声,一个毛茸茸的大狮子,从地下蹲将上来,唬得他骨碌碌滚下山去。
我起来挥椎赶那狮子打时,那狮子又不见了。
下山去寻他,只见他倒在草坂上乱颤。
我心里疼他,便搂着他叫起来,谁知搂的是你。”
言罢,又叹息了几声。
无知笑曰:“我今权作颜公,给你搂罢。”
公挪只是不搂,无知见他不搂,拿着他玉琢似的手儿,搂着自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