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评水浒
第五十三回 入云龙斗法破高廉 黑旋风下井救柴进
【夹批：请得公孙胜后，三人一同赶回，可也。
乃戴宗忽然先去者，所以为李逵买枣糕地也；李逵特买枣糕者，所以为结识汤隆地也；李逵结识汤隆者，所以为打造钩镰枪地也。
夫打造钩镰枪，以破连环马也。
连环马之来，固为高廉报仇也；高廉之死，则死于公孙胜也。
今公孙胜则犹未去也。
公孙胜未去，是高廉未死也；高廉未死，则高俅亦不必遣呼延也；高俅不遣呼延，则亦无有所谓连环马也；无有所谓连环马，则亦不须所谓钩镰枪也；无有连环马，不须钩镰枪，则亦不必汤隆也。
乃今李逵已预结识也；为结识故，已预买糕也；为买糕故，戴宗亦已预去也。
夫文心之曲，至于如此，洵鬼神之所不得测也。
写公孙神功道法，只是一笔两笔，不肯出力铺张，是此书特特过人一筹处。
写公孙破高廉，若使一阵便了，则不显公孙；然欲再持一日，又太张高廉。
趁前篇劫寨一势，写作又来劫寨，因而便扫荡之。
不轻不重，深得其宜矣。
前劫寨是乘胜而来，后劫寨是因败而至；前后两番劫寨，以此为其分别。
然作者其实以后劫寨自掩前劫寨之笔痕墨迹，如上卷论之详矣。
此回独大书材冲战功者，正是高家清水公案，非浪笔漫书也。
太史公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不其然乎。
李逵朴至人，虽极力写之，亦须写不出。
乃此书但要写李逵朴至，便倒写其奸猾；写得李逵愈奸猾，便愈朴至，真奇事也。
古诗云：“井水知天风。”
盖言水在井中，未必知天风也。
今两旋风都入高唐枯井之底，殆寓言当时宋一江一 扰乱之恶，至于无处不至也。
卷末描画御赐踢雪乌雅只三四句，却用两“那马”句，读之遂抵一篇妙绝马赋。
】
话说当下罗真一人道：“弟子，你往日学的法术却与高廉一般。
吾今特授与汝‘五雷天心正法，’依此而行。
可救宋一江一 ，保国安民，替天行道，你的老母，我自使人早晚看视，勿得忧念。
【夹批： 独此母不入山泊山泊，为一部书之所无。
】汝本上应天间星数，【夹批：略逗。
】以此暂容汝去一遭；切须专持从前学道之心，休被人欲摇动，误了自己脚跟下大事。”
公孙胜跪受了诀法，便和戴宗 、李逵拜辞了罗真一人，别了众道伴下山。
归到家中，收拾了宝剑二口并铁冠道衣等物了当，拜辞老母，离山上路。
行过了三四十里路程，戴宗道：“小可先去报知哥哥，【夹批：好，又显事急，又显神足。
】先生和李逵大路上来，却得再来相接。”
公孙胜道：“正好；贤弟先往报知，吾亦趱行来也。”
戴宗分付李逵道：“于路上小心伏侍先生，但有些差池，教你受苦。”
李逵道：“他和罗真一人一般的法术，我如何敢轻慢了他！”【夹批：余波作笑。
】戴宗拴上甲马，作起“神行法”来，预先去了。
却说公孙胜和李逵两个离了二仙山九宫县，取大路而行，到晚寻店安歇。
李逵惧怕罗真一人法术，十分小心伏侍公孙胜，那里敢使性。
两个行了三日，来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武冈镇，只见街市人咽辏集。
公孙胜道：“这两日于路走得困倦，买碗素菜素酒吃了行。”
李逵道“也好。”
【夹批： 也好者，仅好而有所未尽之辞也。
】却见驿路旁一个小酒店，两个人来店里坐下。
公孙胜坐了上首；李逵解了腰包，【夹批： 单写李逵解包，便显待先生如此其敬也。
】下首坐下，叫过卖一面打酒，就安排些素馔来吃。
公孙胜道：“你这里有甚素点心卖？”
过卖道：“我店里只卖酒肉没有素点心；市口人家有枣糕卖。”
李逵道：“我去买些来。”
【夹批： 迤逦生出事来。
】【眉批：买枣糕忽然生出一段奇文来。
】便去包裹取了铜钱，迳投市镇上来买了一包枣糕。
欲待回来，只听得路旁侧首，有人喝采道：“好气力！”【夹批： 奇文骇笔。
Ｏ李大哥哥耳边忽然有此三字，虽欲不生出事来，不可得也。
】李逵看时，一伙人围一个大汉，把铁瓜锤在那里使，众人看了喝采他。
李逵看那大汉时，【夹批： 先看大汉，看得出色。
】七尺以上身材，面一皮有麻，鼻子上一条大路。
【夹批： 就李逵眼中写出大汉形状来。
】李逵看那铁锤时，【夹批：次看铁锤，看得出色。
】约有三十来斤。
【夹批： 就李逵眼中写中铁锤斤两来。
】那汉使得发了，一瓜锤正打在压街石上，把那石头打做粉碎，众人喝采。
【夹批： 此一行正为上文好气力三字作注，非李逵眼见此事也。
】李逵忍不住，便把枣糕揣在怀里，便来拿那铁锤。
【夹批： 妙人。
Ｏ此一拿，全从好气力三字中生出来。
Ｏ须知此一拿，全是心服大汉气力真好，非是要显自己气力又好，来比落大汉也。
下文只因那汉喝道甚么鸟人，便不免翻出恼来，亦喝道甚么鸟好。
其实此时一片都是心服，看他看一看大汉，又看一看铁锤，一时眼前心上，真有十二分爱惜也。
Ｏ此一拿正是端详铁锤，不是轻觑大汉。
写李大哥哥不肯一笔轻薄，是此书手法。
】那汉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拿我的锤！”【夹批： 眼光声口恰是李逵一流人物。
】李逵道：“你使得甚么鸟好，教众人喝采！看了到污眼！你看老爷使一回教众人看。”
【夹批： 妙人。
Ｏ胸中实实爱惜，只因他出口轻薄，便亦接口轻薄之，真乃一片天趣。
】那汉道：“我借与你，你若使不动时，且吃我一顿脖子拳了去！”【夹批： 眼光声口，恰是李逵一流人物。
】李逵接过瓜锤，如弄弹丸一般，使了一回，轻轻放下，面又不红，心头不跳，口内不喘。
那汉看了，倒身便拜，说道：“愿求哥哥大名。”
【夹批： 写大汉意思，恰是李逵一流人物。
】
李逵道：“你家在那里住？”
【夹批： 一边问名，一边却问住处，非表李逵精细，不肯人前漏汇；盖图便于收卷，不肯延挨笔墨也。
】那汉道：“只在前面便是。”
引了李逵到一个所在，见一把锁锁著门。
【夹批： 便早写出无妻小，无家当来，皆图便于收卷，不肯延挨笔墨耳。
】那汉把钥匙开了门，请李逵到里面坐地。
李逵看他房里都是铁砧、铁锤、火炉、钳、凿、家伙，寻思道：“这人必是个打铁匠人，山寨里正用得著，何不叫他也去入伙？......。”
【夹批： 公孙到，方才破高谦；高谦死，方才惊太尉；太尉怒，方才遣呼延；呼延至，方才赚徐宁；徐宁来，方才用汤隆。
一路文情，本乃如此生去。
今却忽然先将汤隆倒插前面，不惟教钩镶之文未起，并用钩镶之故亦未起，乃至并公孙先生亦尚坐在酒店中间，而铁匠却已预先整备。
其穿插之妙，真不望世人知之矣。
】李逵又道：“汉子，你通个姓名，教我知道。”
那汉道：“小人姓汤，名隆，父亲原是延安府知寨官，因为打铁上，遭际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叙用。
近年父亲在任亡故，小人贪赌，【夹批：所好略同，闲中点染。
】流落在江湖上，因此灌在此间打铁度日。
入骨好使枪棒；【夹批： 字怯奇。
】为是自家浑身有麻点，人都叫小人做金钱豹子。
【夹批： 前请公孙遇一豹子，此请公孙又遇一豹子，何豹子之多也！】敢问哥哥高姓大名？”
李逵道：“我便是梁山泊好汉黑旋风李逵。”
汤隆听了再拜道：“多闻哥哥威名，谁想今日偶然得遇！”李逵道：“你在这几时得发迹！不如跟我上梁山泊入伙，教你也做个头领。”
汤隆道：“若得哥哥不弃，肯带携兄弟时，愿随鞭镫。”
就拜李逵为兄。
李逵认汤隆为弟。
【夹批： 一片恩爱，与他人结拜不同。
】汤隆道：“我又无家人伴当，同哥哥去市镇上吃三杯淡酒，表结拜之意。
今晚歇一夜 ，明日早行。”
【夹批： 故作一折。
】李逵道：“我有个师父在前面酒店里，等我买枣糕去吃了便行，耽搁不得，只可如今便行。”
汤隆道：“如何这般要紧？”
【夹批： 故作一折。
Ｏ上午街头弄锤，下午随人落草，实是出奇之事，不得不作一折。
】李逵道：“你不知。
宋公明哥哥见今在高唐州界厮杀，只等我这师父到来救应。”
汤隆道：“这个师父是谁？”
李逵道：“你且休问，快收拾了去。”
【夹批： 来得迅疾，结得迅疾，真正绝奇文字。
】汤隆急急拴了包裹盘缠银两，戴上毡笠儿，跨了口腰刀，提条朴刀，弃了家中破房旧屋，粗重家伙，跟了李逵，直到酒店里来见公孙胜。
公孙胜埋怨道：“你如何去了许多时？再来迟些，我依前回去了！”【夹批： 呼延未到，先备汤隆，可谓亦太早计矣；忽然反衬出一句公孙回去来，夫得一未便用之汤隆，却失一急欲用之公孙，奇情幻笔，非人所知也。
】李逵不敢做声回话，引过汤隆拜了公孙胜，备说结义一事。
【夹批： 活写出新得兄弟，分外快活来。
】公孙胜见说他是打铁出身，心中也喜。
李逵取出枣糕，叫过卖将去整理。
三个一同饮了几杯酒，吃了枣糕，算还酒钱。
李逵、汤隆各背上包裹，【夹批： 单写李逵、汤隆背包，便显待先生如此其敬也。
】与公孙胜离了武冈镇，迤逦望高唐州来。
三个于路，三停中走了两停多路，那日早却好迎著戴宗来接。
【夹批：是待公孙先生礼。
】公孙胜见了大喜，连忙问道：“近日相战如何？”
戴宗道：“高廉那厮近日箭疮平复，【夹批： 陡然接出，擒纵在手。
】每日引兵来搦战。
哥哥坚守不敢出敌，只等先生到来。”
公孙胜道：“这个容易。”
李逵引著汤隆拜见戴宗，说了备细。
【夹批： 活写出新待兄弟快活来。
】四人一处奔高唐州来。
离寨五里远，早有吕方、郭盛引一百余军马迎接著。
【夹批： 是待公孙先生礼。
】四人都上了马，一同到寨。
宋一江一 、吴用等出寨迎接。
【夹批： 是待公孙先生礼。
】各施礼罢，摆了接酒风，叙问间阔之情，请入中军帐内。
众头领亦来作庆。
李逵引过汤隆来参见宋一江一 ，吴用并众头领等。
【夹批： 活写出新得兄弟分外快活来。
Ｏ看他如此倥偬之际，只知得意自家新有兄弟，全是一派天趣。
Ｏ然其实描写李逵得意处，却都是遮掩其倒插之法耳，读者母为作者所瞒也。
】讲礼己罢，寨中且做庆贺筵席。
【夹批： 上文与公孙作庆已过，此正是庆李逵之得汤隆也。
】
次日，中军帐上，宋一江一 、吴用、公孙胜商议破高廉一事。
公孙胜道：“主将传令，且著拔寨都起。
看敌军如何，小弟自有区处。”
当日宋一江一 传令各寨一齐引军起身，直抵高唐州城壕，下寨己定。
次早五更造饭，军人都披挂衣甲。
宋公明 、吴学究、公孙胜三骑马直到军前，摇旗擂鼓，呐喊筛锣，杀到城下来。
再说知府高廉在城中箭疮己痊，隔夜小军来报知宋一江一 军马又到，早晨都披挂了衣甲，便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将引三百神兵并大小将校出城迎敌。
两军渐近，旗鼓相望，各摆开阵势。
两阵里花腔鼍鼓擂，杂彩绣旗摇。
宋一江一 阵门开处，分出十骑马来，雁翅般摆开在两边。
【夹批： 绝妙军容。
】【眉批： 雁翅般是一样军容，纺车般是一样军容，十队破连环是一样军容。
看他只是洒笔而墨，便有无数阵图摆出，不似三国志处处战到若干合，一刀斩于马下而已。
】左手下五将：花荣、秦明、朱仝、欧鹏、吕方；右手下五将是：林冲、孙立、一邓一 飞、马麟、郭盛；中间三个总军主将，三骑马出到阵前。
【夹批： 绝妙军容。
】看对阵金鼓全鸣，门旗开处，也有二三十个军官簇拥著高唐州知府高廉出在阵前，立马门旗之下，厉声喝骂道：“你那水洼草贼！既有心要来厮杀，定要见个输赢！走的不是好汉！”宋一江一 问一声：“谁人出马立斩此贼？”
小李广花荣挺枪跃马，直至垓心。
高廉见了，喝问道：“谁与我直取此贼去？”
那统制官队里转出一员上将，唤做薛元辉，使两口双刀，骑一匹劣马，飞出垓心，来战花荣，两个在阵前斗了数合，花荣拨回马，望本营便走。
薛元辉纵马舞刀，尽力来赶。
花荣略带住了马，拈弓取箭，扭转身躯，只一箭，把薛元辉头重脚轻射下马去。
两军齐呐声喊。
高廉在马上见了大怒，急去马鞍前取下那面聚兽铜牌，把剑去击。
那里敲得三下，只见神兵队里卷起一阵黄砂来，罩得天昏地黑，日色无光。
喊声起处，豺狼虎豹怪兽毒虫就这黄砂内卷将出来。
众军恰待都起，公孙胜在马上早挈出那一把松文古定剑来，【夹批： 松文好色泽，古定好名目。
】指著敌军，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一道金光射去，那伙怪兽毒虫都就黄砂中乱纷纷坠于阵前。
众军人看时，却都是白纸剪的虎豹走兽，黄砂皆荡散不起。
【夹批： 此等处看他只略叙，不肯极力铺张，皆特避俗笔也。
】宋一江一 看了，鞭梢一指，大小三军一齐掩杀过去；但见人亡马倒，旗鼓一交一 横。
高廉急把神兵退走入城。
宋一江一 军马赶到城下，城上急拽起吊桥，闭上城门，擂木 、炮石，如雨般打将下来。
宋一江一 叫且鸣金，收聚军马下寨，整点人数，各获大胜，回帐称谢公孙先生神功道德，随即赏劳三军。
次日，分兵四面围城，尽力攻打。
公孙胜对宋一江一 ，吴用道：“昨夜虽是杀败敌军大半，眼见得那三百神兵退入城中去了。
今日攻击得紧，那厮夜间必来偷营劫寨。
【夹批： 前劫寨，所以为一箭地也；此又劫寨，所以免明日之再战也。
然两文对立，亦便借作章法矣。
】今晚可收军一处，至夜深，分去四面埋伏。
这里虚扎寨栅，教众将只听霹雳响，看寨中火起，一齐进兵。”
传令己了，当日攻城至未牌时分，都收四面军兵还寨，却在营中大吹大擂饮酒。
【夹批： 谋定之军，每每如此。
】看看天色渐晚，众头领暗暗分拨开去，四面埋伏己定。
却说宋一江一 、吴用、公孙胜、花荣、秦明、吕方、郭盛上土城坡等候。
是夜高廉果然点起三百神兵，背上各带铁葫芦，于内藏著硫磺焰硝，烟火药料；各人俱执钩刃，铁扫帚， 口内都衔著芦哨。
【夹批：劫寨神兵结束，前略此详。
】二更前后，大开城门，放下吊桥，高廉当先，驱领神兵前进，背后却带三十余骑，奔杀前来。
离寨渐近，高廉在马上作起妖法，却早黑气冲天，狂风大作，飞砂走石，播土扬尘。
三百神兵取火种，去那葫芦口上点著，一声芦哨齐响，黑气中间，火光罩身，大刀阔斧，滚入寨里来，高埠处，公孙胜仗剑作法，就空寨中平地上刮刺刺起个霹雳。
三百神兵急待步，只见那空寨中火起，火焰乱飞，上下通红。
无路可出。
四面伏兵齐起，围定寨栅，黑处偏见。
【夹批： 只是略叙，不肯极力铺张。
】三百神兵不曾走得一个，都被杀在阵里。
【夹批：先了神兵。
】高廉急引了三十余骑奔走回城。
背后一枝军马追赶将来，乃是豹子头林冲。
看看赶上，急叫得放下吊桥。
高廉只带得八九骑入城，其余尽被林冲和人连马生擒活了去。
【夹批： 独写林冲者，直为五狱楼下、白虎堂前、山神庙里吐气也。
】高廉退到城中，尽点百姓上城守护。
【夹批： 吾闻设兵将以保障城池，以奠安百姓也，未闻兵亡将折，而反驱百姓以守其城池也。
千古通弊，为之浩叹！】高廉军马神兵被宋一江一 、林冲杀个尽绝。
【夹批： 大书宋一江一 ，以明主军；大书林冲，以志快活。
笔法妙绝。
】
次日，宋一江一 又引军马四面围城甚急。
高廉寻思；“我数年学得法术，不想今日被他破了！似此如之奈何？...。”
只得使人去邻近州府求救。
急急修书二封，教去东昌寇州，“二处离此不远。
这两个知府都是我哥哥抬举的人。
【夹批： 丑。
】教星夜起兵来接应。”
差了两个帐前统制官，赍擎书信，放开西门，杀将出来，投西夺路去了。
众将却待去追赶，吴用传令：“且放他出去，可以将计就计。”
宋一江一 问道：“军师如何作用？”
吴学究道：“城中兵微将寡，所以他去求救。
我这里可使两枝人马，诈作救应军兵，于路混战：高廉必然开门助战，乘势一面取城，把高廉引入小路，必然擒获。”
宋一江一 听了大喜，令戴宗回梁山泊另取两枝军马，分作两路而来。
且说高廉每夜在城中空阔处堆积柴草，竟天价放火为号，城上只望救兵到来。
过了数日，守城军兵望见宋一江一 阵中不战自乱，【夹批： 好。
】急忙报知。
高廉听了，连忙披挂上城瞻望，只见两路人马，战尘蔽日，喊杀连天，冲奔前来；四面围城军马，四散奔走。
【夹批： 好。
】高廉知是两路救军到了，尽点在城军马，大开城门，分头掩杀出去。
且说高廉撞到宋一江一 阵前，看见宋一江一 引著花荣、秦明，三骑马望小路而走。
【夹批：妙，写得如锦如火。
】高廉引了人马急去追赶，急听得山坡后连珠炮响，心中疑惑，便收转人马回来。
两边锣响，左手下小一温一 侯，【夹批： 一个古人。
】右手下赛仁贵，【夹批：又一个古人。
】各引五百人马冲将出来。
高廉急夺路走时，部下军马折其大半；奔走脱得垓心时，望见城上已都是梁山泊旗号；【夹批： 妙，写得如锦如火。
】举眼再看，无一处是救应军马；只得引著败卒残兵，投山僻小路而走。
行不到十里之外，山背后撞出一彪人马，当先拥出病尉迟，【夹批： 又一个古人。
】拦住去路，厉声高叫：“我等你多时！好好下马受缚！”，高廉引军便回。
背后早有一彪人马截住去路，当先马上却是美髯公。
【夹批： 又一个古人。
Ｏ看他四面截住，便撮出四个古人，真乃以文为戏，读之令人叹绝。
Ｏ极小一篇文字，亦必作一章法，真是不得不叹绝也。
】两头夹攻将来，四面截了去路，高廉只得弃了马，【夹批： 次了马。
】却走上山。
那四下里部军一齐赶上山去。
高廉慌忙，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起！”驾一片黑云，冉冉胜腾空，直上山顶。
【夹批： 高谦妖术不便住，至此又生出一段。
】只见山坡边转出公孙胜来；见了，便把剑在马上望空作用，只中也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将剑望上一指，只见高廉从云中倒撞下来，【夹批： 只是略叙，不肯极力铺张。
】侧首抢过插翅虎雷横，一朴刀把高廉挥做两段。
雷横提了首级，都下山来，【夹批： 前独详写林冲者，所以使沉冤一快也；此必大书雷横者，所以使新来立功也。
耐庵笔下调遣众人，不肯草草如此。
】先使人去飞报主帅，宋一江一 已知杀了高廉，收军进高唐州城内，先传下将令，休得伤害百姓；一面出榜安民，秋毫无犯；【夹批： 如此言，所谓仁义之师也。
今强盗而忽用仁义之师，是强盗之权术也。
强盗之权术，而又书之者，所以深叹当时之官军反不能然也。
彼三家村学究，不知作史笔法，而遽因此等语，过许强盗真有仁义，不亦怪载！Ｏ看他写宋一江一 此来，本是救柴进，却反将救柴进作第二句，将假仁义陡然翻作第一句，以表一江一 之权术，真有大过人者，为诸盗之魁也。
】且去大牢中救出柴大官人来。
那当牢节级，押狱禁子，已都走了，止有三五十个罪囚，尽数开了枷锁释放，数中只不见柴大官人一个，【夹批： 千曲百折，得破高唐，无不以为救出柴进，易如探囊也。
忽然又作一跌，真正出自意外。
】【眉批：不见柴进，第一跌。
】宋一江一 心中忧闷。
寻到一处监房内，却监著柴皇亲一家老小；又一座牢内，监著沧州提捉到柴进一家老小，同监在彼，【夹批： 补前所无。
】——为是连日厮杀，未曾取问发落。
【夹批： 自注一句。
】——只是没寻柴大官人处。
【夹批： 再一跌。
Ｏ前一跌是初入之时，此一跌是搜遍之后，写得妙绝。
】吴学究教唤集高唐州押狱禁子跟问时，数内有一个禀道：“小人是当牢节级蔺仁。
前日蒙知府高廉所委，专一牢固监守柴进，不得有失；【夹批：补一。
】又分付道：‘但有凶吉，你可便下手。
’”【夹批： 补二。
】三日之前知府高廉要取柴进出来施刑，小人为见本人是个好男子，不忍下手，只推道：‘本人病至八分，不必下手。
’【夹批： 补三。
】后又催并得紧，小人回称：“柴进已死。”
【夹批：补四。
】因是连日厮杀，知府不闲，小人 却恐他差人下来看视，必见罪责；昨日引迤进去后面枯井边，开了枷锁，推放里面躲避，如今不知存亡。”
【夹批： 真正奇文，出自意外。
】
宋一江一 听了，慌忙著蔺仁引入。
直到后牢枯井边望时，见里面黑洞洞地，不知多少深浅；【夹批：写枯井。
】上面叫时，那得人应；【夹批： 写枯井。
】把索子放下去探时，约有八九丈深。
【夹批： 写枯井。
Ｏ先定枯井，便衬出李逵舍身下探之忠勇，妙笔。
】宋一江一 道：“柴大官人眼见得都是没了！”宋一江一 垂泪。
吴学究道：“主帅且休烦恼。
谁人敢下去探望一遭，便见有无。”
说犹未了，转过黑旋风李逵来，大叫道：“等我下去！”【夹批： 妙人。
Ｏ一半忠勇，一半好奇。
一半忠勇。
为连累你吃官司句作结；一半好奇，为神行法青红云作结。
】宋一江一 道：“正好。
当初也是你送了他，今日正宜报本。”
【夹批： 掂斤播两，是宋一江一 语，令人闻之，可恼可畏。
我若作李逵，便不复下去。
】李逵笑道：“我下去不怕，你们莫要割断了绳索！”【夹批： 自神行法吃亏后，处处小心叮嘱，又处处好奇欲试，写出妙人妙绝。
Ｏ与上大疙瘩句一样句法。
】吴学究道：“你却也忒奸猾！”【夹批： 骂得妙，妙于极不确，却妙于极确，令人忽然失笑。
】且取一个大蔑箩，把索子络了，接长索头，扎起一个架子，把索挂在上面。
李逵脱得赤条条的，手拿两把板斧，坐在箩里，却放下井里去。
索上缚两个铜铃。
渐渐放到底下，李逵却从箩里爬将出来，去井底下摸时，摸著一堆，却是骸骨。
【夹批： 故作吓人语，妙笔妙笔。
】【眉批：摸着骸骨，第二跌。
】李逵道：“爷娘！甚鸟东西在这里，”【夹批： 此句写出井底之黑，画井底真是井底。
】又去这边摸时，底下湿漉漉，没下脚处。
【夹批： 此句写井底湿，画井底真是井底。
】李逵把双斧拔放箩里，两手去摸底下，四面却宽；【夹批： 此句写井底空洞，画井底真是井底。
】一摸摸著一个人，做一堆儿蹲在水坑里。
李逵叫一声“柴大官人，”那里见动，【夹批： 又故作吓人语，妙笔妙笔。
Ｏ入监不见柴进是第一跌，下井摸着骸骨是第二跌，摸着叫唤不应是第三跌。
此书之妙，莫妙于逐步作跌，而俗子偏学其科诨以为奇也。
】【眉批： 那里见动，第三跌。
】把手去摸时，只觉口内微微声唤。
李逵道：“谢天地！【夹批： 三个字直与柴皇城家出后门时两句说话，正是一副道理。
】恁地时，还有救哩！”随即爬在箩里，摇动铜铃。
众人扯将上来，摇动铜铃。
却只李逵一个，【夹批： 妙人妙绝，绝倒我也。
】【眉批：只一李逵，第四跌。
】备细说了下面的事。
宋一江一 道：“你可再下去，先把柴大官人放在箩里，先发上来，却再放箩下来取你。”
李逵道：“哥哥不知，我去蓟州著了两道儿，今番休撞第三遍。”
【夹批： 真是奸猾。
Ｏ两番写李逵奸猾，忽翻出下文发喊大叫来，妙文随手而成，正不知有意得之，无意得之也。
】宋一江一 笑道：“我如何肯弄你！你快下去。”
李逵只得再坐箩里，又下井去。
【夹批： 偏是他下井，偏是他下去两遍，字字可为失笑。
Ｏ写李逵好奇，故肯下去；又奸猾，故不肯下去。
妙人妙绝处，全在只得二字。
】到得底下，李逵爬出箩去，把柴大官人拖在箩里，摇动索上铜铃。
上面听得，早扯起来。
到上面，众人一大喜。
【夹批： 先喜寻着。
】及见柴进头破额裂，两腿皮肉打烂，眼目略开又闭，众人甚是凄惨，【夹批： 次悲受苦，写得有节次。
】叫请医生调治。
李逵却在井底下发喊大叫。
【夹批： 不惟自己要紧，亦急要看柴大官人也。
】宋一江一 听得，急叫把箩放将下去，取他上来。
李逵到得上面，发作道：“你们也不是好人！【夹批： 妙人妙绝。
】便不把箩放下来救我！”宋一江一 道：“我们只顾看柴大官人，因此忘了你，休怪。”
宋一江一 就令众人把柴进扛扶上车睡了；把两家老小并夺转许多家财，共有二十余辆车子，叫李逵、雷横先护送上梁山泊去，【夹批： 护送用雷横、李逵，一是新到效劳，一是完连累一案。
】却把高廉一家老小良贱三四十口，处斩于市；【夹批： 快活。
】赏谢了蔺仁；再把府库财帛仓粮米并高廉所有家私，尽数装载上山。
大小将校，离了高唐州，得胜回梁山泊。
所过州县，秋毫无犯。
【夹批：特笔之，以愧当时官军也。
】在路已经数日，回到大寨。
柴进扶病起来，称谢晁、宋二公并众头领。
晁盖教请柴大官人就山顶宋公明歇处，另建一所房子与柴进并家眷安歇。
【夹批： 每一人上山，必特书宋一江一 牢茏作自己心腹，今此独书出自晁盖，岂晁盖至此已悟耶？】晁盖、宋一江一 等众怕大喜。
自高唐州回来，又添得柴进、汤隆两头领，且作庆贺筵席，不在话下。
再说东昌寇州两处【夹批：顺风斜渡，又一过接之法。
】已知高唐州杀了高廉，失陷了城池，只得写表，差人申奏朝廷；又有高唐州逃难官员，都到京师说知事实。
高太尉听了，知道杀死他兄弟高廉，【夹批： 特书高俅黩皇师，报私怨，以深恶之也。
】次日五更，在待漏院中，专等景阳钟响。
百官各具公服，直临丹墀，伺候朝见。
当日五更三点，道君皇帝升殿。
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天子驾坐。
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
高太尉出班奏道：“今有济州梁山泊贼首 晁盖、宋一江一 累造大恶；打劫城池，抢掳仓廒，聚集凶徒恶一党一 ，现代济州杀害官军，闹了一江一 州无为军；今又将高唐州官民杀戮一空，仓廒库藏尽被掳去。
此是心腹大患，若不早行诛剿，他日养成贼势，难以制伏。
伏乞圣断。”
天子闻奏大惊，随即降下圣旨，就委高太尉选将调兵，前去剿捕，务将扫清水泊，杀绝种类。
高太尉又奏道：“量此草寇，不必兴举大兵。
臣保一人，可去收服。”
天子道：“卿若举用，必无差错，即令起行。
飞捷报功，加官赐赏，高迁任用。”
高太尉奏道：“此人乃开国之初，河东名将呼延赞嫡派子孙，单名唤个灼字；使两条钢鞭，有万夫不当之勇；见受汝宁郡都统制，手下多有精兵勇将。
臣保举此，可以征剿梁山泊。
可授兵马指挥使，领马步精锐军士，克日扫清山寨，班师还朝。”
天子准奏，降下圣旨：著枢密院即便差人勒前往汝宁州星夜宣取。
当日朝罢，高太尉就于帅府著枢密院拨一员军官，擎圣旨前去宣取。
【夹批： 奉旨调将，是第一段。
Ｏ一路特详呼延出军重大，以明是役之惊天动地，非复前文小小捕盗之比。
】【眉批：奉旨调将。
】当日起行，限时定日，要呼延灼赴京听命。
却说呼延灼在汝宁州统军司坐衙，听得门人报道：“有圣旨，特来宣取将军赴京，有委用的事。”
呼延灼与本州官员出郭迎接到统军司，开读已罢，设宴管待使臣；火急收拾了头盔衣甲，鞍马器械，带引三四十从人，一同使命，离了汝宁州，星夜赴京。
于路无话，早到京师城内殿司府前下马，来见高太尉。
【夹批： 未见天子，先见太尉，可叹可笑。
】
当日高俅正在殿帅府坐衙。
门吏报道：“汝宁州宣到呼延灼，见在门外。”
高太尉大喜，叫唤进来参见。
高太尉问慰已毕，与之赏赐；次日早朝，引见道君皇帝。
天子看见呼延灼一表非俗，喜动天颜，就赐踢雪乌骓一匹。
【夹批：下文将有连环马一篇奇文，便先向此处生出踢雪乌骓一匹，装作头彩，绝妙章法也。
】那马，【夹批：句。
】浑身墨锭似黑，四蹄雪练价白，因此名为“踢雪乌骓。”
【夹批：先画其毛一片。
○一段。
】那马，【夹批：句。
○二那马句，神彩奕奕。
】日行千里。
【夹批：次叹其德性。
○一段。
】奉圣旨赐与呼延灼骑坐。
【夹批：两那马下，又撰一道圣旨，文势淋漓突兀。
】【眉批：天子赐马。
】呼延灼谢恩已罢，【夹批：天子赐马是第二段。
】随高太尉再到殿帅府，【夹批：既见天子，又到太尉，可叹可笑。
】商议起军剿捕梁山泊一事。
呼延灼道：“禀明恩相：小人觑探梁山泊，兵粗将广，马劣枪长，【夹批：绝妙好辞，遂为山泊作赞。
】不可轻敌小觑。
乞保二将为先锋，同提军马到彼，必获大功。”
高太尉听罢大喜，问道：“将军所保谁人，可为前部先锋？”
不争呼延灼举保此二将，有分教：
宛子城重添良将，梁山泊大破官军。
且教：
功名未上凌烟阁，姓字先标聚义厅。
毕竟呼延灼对高太尉保出谁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