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湖滨案-第十三章
翌日正午狄公、乔泰、马荣、陶甘四人方回到汉源衙署。
狄公将陶甘向洪参军介绍了,并命陶甘协助洪参军管治衙署一应官牍档卷及六曹帐籍文书。
洪参军向狄公禀报,衙署档卷内查知,王玉珏十分富绰,本城里开有两爿最大的金市和柜坊,喜好酒色两事,但从不贻误生意,平昔极重信用,颇孚众望。
近来虽手头短缺,债台渐高,但众商户乐意贷款于他。
苏义成,原是个碾玉匠,后来开了爿玉器首饰铺,渐渐发财。
一性一痴耽,一心迷恋杏花,几不自拔。
如今杏花死了,痛惜过后,倒也令他清醒。
狄公又问:“万一帆的事可问出眉目?”
洪参军答曰:“我已去过万一帆的宅子,邻里街坊,人言藉藉,没有不贬损他的。
都道他生意一精一乖,为人刻薄,目下见为刘飞波作牙人。
我在街心一个卖梳篦头油的老妪处探知,万一帆的女儿三官是个一婬一荡女子,虽待字闺中,却不守静,暗中与各路野汉子来往。
万一帆的宅子竟成了个窑子。
光天化日,客来客往,竟也不避人耳目。
真乃不识羞耻的猪狗行径,邻里每每嗤之以鼻。
万一帆也略有所闻,竟装作不知。
女儿有钱进帐,他乐得撇手不管。
不过有一回他想将三官嫁与江秀才,江秀才的老子听后一口回绝,差点骂出声来,竟是万一帆自己去兜的媒。”
(篦:读作‘碧’,齿密的梳头工具。
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听后大怒:“果然是万一帆这厮当面扯谎,顽皮赖骨,端的刁滑。
洪亮,你再说说梁大器那儿情形如何。”
“梁老相公果然昏聩糊涂,一任万一帆摆一布。
我与梁贻德细细查阅了几处帐目与契书,正是万一帆唆使梁老相公将家产田业变折贱卖,为的是进手金银。
但金银至今未到梁府,不知万一帆又撺掇他哪里放债去了,一意图个高利金。
难怪乎梁贻德忧心忡忡,进退两难。”
(聩:读作‘溃’,耳聋。
——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小声插话道:“老爷,洪参军,也须提防那个梁贻德在帐目上做手脚。
倘若是梁贻德存心舞弊,中饱私囊,一时恐也不易察破。”
狄公道:“我也早应想到这一着。
——只是梁府急匆匆进手黄白之物却不知何故,真的是为了放利,如此不惜田业家产?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根基不保,一败涂地么?”
陶甘又道:“早上一路回衙署时,马荣弟将刘飞波告江文璋一案与我细讲了。
诧异之余,我只想问一问,那石佛寺只除是一个既聋且瞽的老香火僧,果真再没有一个和尚住在里头。”
马荣答道:“没有,没有。
我将一座寺院全搜罗遍了,连那个荒破的花园也未轻易放过。”
“这就奇了。”
陶甘道,“前日我来城里碰巧打石佛寺门口经过,见一和尚正在门外伸长脖子向寺里观望。
我一时好奇,又一爱一管闲事,便也上前看觑。
那和尚惊惶不已,瞪了我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狄公听了,忙问那和尚形貌。
陶甘答:“那和尚躯体魁伟,当时很有些醉意,看去又不象是和尚行迹。”
狄公道:“陶甘,你此时可去城里各赌局、酒肆走走,先将木匠一毛一福死前的行状查询清楚。
听说他嗜酒又好赌,恐怕他的死正出在江家给的那点工钱上。
马荣,你则再去龙门酒店找找鱼头掌柜,与他细聊聊。
他得了官府银子,必不回绝。
务必问确了一毛一禄去向。
——先前听说是投奔什么橡树滩,不知那橡树滩又在哪里。”
陶甘、马荣答应了,一同走出内衙书斋。
陶甘匆匆吃罢午膳便转上街市,径向西市“恒泰庄”而来。
这汉源城里他早已熟门熟路,有数几个赌局的掌盘人都认得他。
“恒泰庄”虽不是最大的赌局,只因开在西山隅角,却是歹人罪犯常聚头的处所。
一来临湖,二来依山,万一漏眼出事,钻山过海,十分便易。
今日陶甘第一番做公人,便选定了这“恒泰庄”来勘探。
恒泰庄的掌盘姓冯,滚一圆的身一子。
一一团一肥肉,一精一光头皮,象个胖罗汉。
着一件没领的玄绸短褂,口上衔一个水烟筒,坐在门套里打盹。
另一个管帐的斗鸡眼又兼监场,正与一个小伙计在摆桌子,迎候赌客。
这午牌时分,又热不可挡,厅堂里只坐了三四个赌客。
“原来是陶大哥,多时没来这里走动了,而今见在哪里勾当?兴许是发了财,改做生意了。”
——冯掌柜眼尖,一眼看见陶甘,先打哈哈,欲将陶甘迎入门里。
“呵,是冯掌柜。
一向疎阔。
今日鄙人有点急事,没心思玩,改日再来。”
(疎:同疏;疏阔:久别。
——华生工作室注)
斗鸡眼堆起一脸干笑,一旁帮衬:“陶大哥来敝号遣兴,哪一回不是赢家?今番莫非不像赢钱了。
恁的急事,这般匆忙。”
(恁:读作‘嫩’,这样,那样。
——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笑道:“也不瞒两位,正为的是钱银事哩。
一毛一福那厮借了我四两银子,却再不露面,我这里正四处寻他。”
两人听了大笑:“如此说来,陶大哥正还需多走些路去寻哩。
只怕三日五日不够。
——一毛一福这穷酸早过了奈何桥,奔酆都城去了。
你这四两银子的债只好去向阎罗兰代为销帐了。”
陶甘木呆半晌,进门来拉一把靠椅坐了。
“冯掌柜可知道这厮几时去的酆都城。
缘何忽的没了踪影。
可怜我眼下正等着这钱使化。”
斗鸡眼又笑;“石佛寺的一口棺木里正躺着哩。
头上一个大窟窿,血都流干了。
腰里那几串铜钱银子也没带去,不知便宜谁了。
阎罗王都没孝敬,陶大哥你那四两银子还想追回。”
冯掌柜也取笑:“此刻快去石佛寺翻一尸一,倒骨,细检一遍,寻着那四两银子也未可知。”
陶甘正色道:“冯掌柜不是外人,只望告我一声那贼儿的名,我便向他索去。
索不回时,也讹他出几串铜钱。”
冯掌柜道:“不瞒陶大哥,恐是他那堂房兄弟一毛一禄弄的一毛一票。
只是没凭证,猜测而已。
况且一毛一禄早去了那边橡树滩。”
陶甘踌躇:“求冯掌柜细说则个。”
一面从袖中拈出五个铜钱递过。
冯掌柜收了铜钱,啧嘴笑道:“三天前,一毛一福不知哪里得了许多工钱,腰囊鼓鼓的进来这里。
当时客人甚多,都赌轮盘。
一毛一福乘兴也押了几回宝,极有手气,赢了几回,又兑换过几两纹银。
这时一毛一禄也来了,他两个契阔多时,今番见了,便觉亲一热。
在店内又喝了几盅,一毛一福便邀一毛一禄去杏花楼吃饭。
两个又笑又说出了这门里。
——天知道一毛一福怎的钻入那棺木中;保不定那些钱银早落入一毛一禄囊中。”
陶甘听罢,拱手告辞。
刚待启步,见一个穿着破旧僧裰的和尚走进赌局来。
认得正是前日见过的,便又坐下。
(裰:读作‘多’,古代士子、官绅穿的长袍便服,亦指僧道穿的大领长袍。
——华生工作室注)
“哈哈,黑和尚未了。”
冯掌柜应酬唱喏。
黑和尚并不答话,拣了一条凳子坐了,斗鸡眼敬上一盅香茗。
“大师父见礼了。”
陶甘向黑和尚作了一揖,“那日石佛寺门首见过面的,想来大师父没忘。”
黑和尚蓦地脸上升起一一团一怒气,狠狠地瞪了陶甘一眼。
“这个干瘦老猴是谁?倒会揽事。”
他问冯掌柜。
“鄙人姓陶名甘,那日见大师父在石佛寺前踌躇,心中奇怪,和尚见了庙还有不认得的,再三看觑。”
黑和尚地上唾了一口痰,咕咕喝干了茶,啐道:“一毛一禄这歪厮竟消遣于我。
那日我鱼市见了他,褡膊里满鼓鼓的,不少铜钱。
我问他哪里弄得这许多钱。
他道是石佛寺里开了个新棺,拾得的。
许多还撒在地上哩,叫我去拾。
——我信以为真,一口气跑到石佛寺,听里面仿佛有人声。
一时踯躅,壮胆进了去,倒是厝着一口新棺,却盖得严实,弄他不开。
地上并无散钱,乃知上当。
——待捉到一毛一禄时看我揭下他一层皮来。”
(踯躅:读作‘直竹’,徘徊不前。
——华生工作室注)
斗鸡眼咯咯笑道:“你快与这位陶大哥一起去橡树滩追杀一毛一禄吧!”
黑和尚咂咂嘴,嘿嘿一笑:“何苦冉追去橡树滩?眼下正有一块大肥肉哩,只是嚼他不烂,还未熬出油水来哩。”
陶甘笑问:“师父如何又弄得一块肥肉?”
黑和尚道:“那日深更半夜,我帮人做斋正一路回去歇宵,忽见一个年轻的少爷,失魂落魄奔窜。
我一把将他拦腰抱住,见他一身锦缎,穿扮阔绰,知是富家少年,有油水的。
必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仓皇逃奔。
——我立即将他打昏,一直驮到自己的下处。”
陶甘警觉。
笑道:“果是一块大肥肉,不知为何未熬出油来。
师父可探知他是谁家的公子王孙,缘何逃出家来。
恐是做了什么不法的事。”
黑和尚凄惨一笑:“谁知这少爷牙口甚紧,只不肯吐身世,唯求一死。
又撞了几回墙,被我好歹拖住,累得半死。
稍不留意,他自寻了轻生短见,我倒成了干连人,淹入浑水洗刷不清。
如今反成了个包袱,压在背上,透不过气来。
哪里还指望榨出油水来。”
说罢又连连叹气。
陶甘笑曰:“这叫做命里穷,拾着黄金变作铜。
一条肥羊没吃成,沾一身膻臭却洗不净了。
不瞒师父,在下也正撞着一条肥羊哩,只恨没有师父这般身一体气力。
不然今夜一宵便可得手三十两银子。”
说着也长叹了口气,站起要走。
“陶大哥说什么?三十两银子?”
黑和尚一把扯定陶甘袍角,不让走了。
陶甘拂袖拽襟,口中谩骂:“师父好不识礼数,为何倒拖住我了。
莫不将我这干瘦老猴也当肥羊了。”
“陶大哥息怒。”
黑和尚堆起笑脸央求。
“陶大哥只说有兄弟这般身材气力,如何得三十两银子。”
冯掌柜半边也劝:“陶大哥何不成全了他。
——你没他那身一子气力,何不索兴举荐黑和尚应差。
赚了银子时,也一抽一几成的利。”
黑和尚又求:“行了春风,岂没夏雨?陶大哥成全小僧这一回,也是恩义一场,今后自有报答的日子。”
陶甘乃稍稍转意:“真一人面前饶不得假话。
当时只说是需一个壮实的大汉相帮,要有些气力。
一一夜勾当,三十两银子酬答。
鄙人自分身形猥琐,又没力气,故也没仔细打听详备。”
“可记得是哪里要人?”
黑和尚提醒道。
“只听得中人说是龙门酒店。
——鄙人也不识那酒店在何处。”
“原来是龙门酒店!”冯掌柜叫道,“有这等好卖买。
只恨我这身一子狼狈,不然也央求陶大哥成全一回。”
黑和尚笑道:“我还认识龙门酒店的鱼头掌柜哩。
陶大哥,你且领我去吧。
得了银子时,分你一成。”
“三成。”
陶甘认真。
“行,行,只怕要动武,恐伤筋骨。”
黑和尚又发怵。
“中人明言,只使气力,不需打斗,你放心则个。
伤了筋骨,我陶某人一毫银子都不要你的。”
两个欢天喜地出了恒泰庄,一程向龙门酒店而去。
黑和尚引着陶甘穿街过市,来到一条幽僻的巷口,果见龙门酒店的青布招儿悬在门首。
陶甘赶紧推门一看,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马荣与鱼头掌柜果然还在店中。
店堂里空荡荡再无别人。
陶甘先招呼:“呵呵,马大管家久违。
这位壮士甚有气力,不知你家主人可想聘用。”
黑和尚见马荣气度,先三分敬畏,又听陶甘介绍了,忙上前打躬作揖,谀媚堆笑。
马荣会意,上下打量了黑和尚,脸露不屑道:“这一个莽黑和尚,能管鸟用?”
陶甘一笑:“他与石佛寺那口棺木可有些干系,马大管家岂可轻觑了。”
黑和尚乃觉漏风,心知不妙。
马荣拨步撩衣,飞抢上前。
黑和尚回身拔脚便跑,不料陶甘后面伸一脚过来绊倒,跌得鼻青眼肿。
马荣上去便是两拳,又一脚踏了黑和尚头颅,顺手从腰间一抽一出一根苧麻细绳,将他捆实。
“马荣弟,这个黑和尚与一毛一福、一毛一禄兄弟稔熟,可拿去衙门细审。
前几日他还劫持了一个年轻公子,正拟打肉票哩。”
马荣伸拇指道:“陶甘哥旗开得胜,端的手段不凡。
只不知你是如何认得这龙门酒店的路。”
陶甘笑道:“这黑和尚自个领了我来的。
我骗他这里有一宗三十两银子的便宜买卖,他果上当。”
“果然是当行本色!”马荣咧嘴笑了。
陶甘不理会,又道:“韩咏南不是也吃人绑架过,这黑和尚恐是那绑人一伙的。”
马荣揪过黑和尚一片耳朵,叱道:“你将那年轻公子劫到哪里了?不吐实话,失割了这两片耳朵皮。”
说着果然从马靴里一抽一出一一柄一寒刃闪闪的尖刀,搁在黑和尚耳边。
黑和尚吓得浑身哆嗦,顿时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
如同刚刚出笼的糍粑一般,酥一软倒地,口称:“饶命。”
“你前头引路,此刻即去你下处找到那个被绑架的公子”。
马荣告辞鱼头掌柜,嘱咐体将今日之事张露。
遂一条绳子牵了黑和尚出龙门酒店,随黑和尚指点向西山行去。
没半个时辰便上了西山山坡。
山坡上一片松林,日光不到。
凉风习习,清馨四起。
山鸟啁啾,更见静谧。
(啁啾:读作‘周究’,形容鸟叫一声、奏乐声等。
——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道:“黑和尚,你的下处究竟在何处?那里可有你的同伙?”
黑和尚战战兢兢答:“此去不远了,就在西山背后的山隅间。
只是一个洞一穴一,并无房屋,也无同伙。
不瞒两位衙爷,小僧只是独个住在那洞里,一向不与别人往来。”
翻过山脊,渐次草树蓁蓁,乔木稀落。
黑和尚领头向莽丛深处摸去。
不一刻果见山溪流一出处出露一个黑幽幽的洞一穴一。
洞一穴一口狭长,仅容一人侧身进出。
陶甘曰:“让我先进去看看,你两个外面稍候。”
说着侧身问进洞一穴一。
须臾又见他探头出洞一口。
“果有一后生在洞里饮泣,并无他人。”
马荣闻言遂牵了黑和尚踅入洞里。
洞顶有一线罅口,日光透入,正照在一方平一滑的石榻上。
石榻上铺了草荐,捆翻着一个后生。
那后生剃光了头一毛一,全身衣衫撕一破,血肉模糊。
(罅:读作‘下’,裂缝、缝隙。
——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上前替后生解了缚。
后生果然生得眉目清俊,一副斯文相貌。
皮肉嫩生生,正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竟受这野和尚如此荼毒。
陶甘问:“不知少相公叫甚姓名,缘何藏此洞中,备受煎熬?”
后生堕泪道:“小生被这蛮和尚绑来此地,好像作贼似的,每日潜伏,动辄棒笞相加。
不堪凌一辱,又求死不得。
整日不敢高声啼哭,饮泣而已。
今日遇两位恩公垂救,望速速放我走吧。”
马荣道:“我们是衙门里的公人。
县令老爷正欲叫你两个去衙门走一趟哩。”
“不,不。”
后失面有惧色,“恩公放我走吧,我不去街门。”
陶甘劝道:“这黑和尚绑架了你,老爷要开堂鞫审问罪,少不得你做个证人,如何轻易走得?”
后生垂头喟叹,乃不吱声。
心酸处又禁不住泪如泉一涌。
马荣将后生抱起伏一在黑和尚肩背上,又用根柳条用力一一抽一黑和尚腿胫。
黑和尚哪里敢违抗,驮着后生便小心翼翼出来洞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