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
卷十八 姑妄听之四(4)
从伯君章公,言中表某丈,月夕纳凉于村外,遇一人似是书生,长揖曰:仆不幸获谴于社公,自祷弗解也,一社之中,惟君祀社公最丰,而数十年一无所祈请,社公甚德君,亦甚重君,君为一祷,必见从。
表丈曰:尔何人,曰:某故诸生,与君先人亦相识,今下世三十余年矣。
昨偶向某家索食,为所诉也。
表丈曰:己事不祈请,乃祈请人事乎?人事不祈请,乃祈请鬼事乎?仆无能为役,先生休矣。
其人掉臂去曰:自了汉耳,不足谋也。
夫肴酒必丰,敬鬼神也,无所祈请,远之也,敬鬼神而远之,即民之义也,视流俗之谄渎,迂儒之傲侮,为得其中矣。
说此事时,余甫八九岁,此表丈偶忘姓名,其时乡风淳厚,大抵必端谨笃实之家,始相与为婚姻,行谊似此者,多不能揣度为谁也。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俯仰七十年间,能勿睪然远想哉。
黄叶道人潘斑,尝与一林下巨公连坐,屡呼巨公为兄,巨公怒且笑曰:老夫今七十余矣。
时潘已被酒,昂首曰:兄前朝年岁,当与前朝人序齿,不应阑入本朝。
若本朝年岁,则仆以顺治二年九月生,兄以顺治元年五月入大清,仅差十余月耳。
唐诗曰:与兄行年较一岁。
称兄自是古礼,君何过责耶?满座为之咋舌。
论者谓潘生狂士,此语太伤忠厚,宜其坎壈终身,然不能谓其无理也。
余作四库全书总目明代集部,以练子宁至金川门卒龚诩八人,列解缙、一胡一 广诸人前,并附案语曰:谨案练子宁以下八人,皆惠宗旧臣也,考其通籍之年,盖有在解缙等后者,然一则效死于故君,一则邀恩于新主,枭鸾异性,未可同一居 ,故分别编之,使各从其类。
至龚诩卒于成化辛丑,更远在缙等后,今亦升列于前,用以昭名教是非,千秋论定,纡青拖紫之荣,竟不能与荷戟老兵,争此一纸之先后也。
黄泉易逝,青史难诬,潘生是言,又安可以佻薄废乎?
曾映华言,有数书生赴乡试,长夏溽暑,趁月夜行,倦投一废祠之前,就阶小憩。
或睡或醒,一生闻祠后有人声,疑为守瓜枣者,又疑为盗,屏息细听,一人曰:先生何来?一人曰:顷与邻冢争地界,讼于社公,先生老于幕府者,请揣其胜负。
一人笑曰:先生真书痴耶?夫胜负乌有常也,此事可使后讼者胜,诘先讼者曰:彼不讼而尔讼,是尔兴戎侵彼也;可使先讼者胜,诘后讼者曰:彼讼而尔不讼,是尔先侵彼,知理曲也;可使后至者胜,诘先至者曰:尔乘其未来,早占之也;可使先至者胜,诘后至者曰:久定之界,尔忽翻旧局,是尔无故生衅也;可使富者胜,诘贫者曰:尔贫无赖,欲使畏讼赂尔也;可使贫者胜,诘富者曰:尔为富不仁,兼并不已,欲以财势压孤茕也;可使强者胜,诘弱者曰:人情抑强而扶弱,尔欲以肤受之诉耸听也;可使弱者胜,诘强者曰:天下有强凌弱,无弱凌强,彼非真枉,不敢冒险撄尔锋也;可以使两胜,曰:无券无证,纠结安穷,中分以息讼,亦可以已也;可以使两败,曰:人有阡陌,鬼宁有疆畔,一棺之外,皆人所有,非尔辈所有,让为闲田可也。
以是种种胜负,乌有常乎?一人曰:然则究竟当何如?一人曰:是十说者各有词可执,又名有词以解,纷纭反覆,终古不能己也。
城隍社公不可知,若夫冥吏鬼卒,则长拥两美庄矣。
语讫遂寂,此真老于幕府之言也。
蛇能报冤,古记有之,他毒物则不能也。
然闻故老之言曰:凡遇毒物,无杀害心则终不遭螫,或见即杀害,必有一日受其毒。
验之颇信。
是非物之知报,气机相感耳。
狗见屠狗者群吠,非识其人,亦感其气也。
又有生啖毒虫者,云能益力,毒虫中人或至死,全贮其毒于腹中,乃反无恙,此又何理欤?崔庄一无赖少年一习一 此术,尝见其握一赤练蛇,断其首而生啮,如有余味,殆其刚悍鸷忍之气,足以胜之乎?力何必益,即益力,方药亦颇多,又何必是也。
贾公霖言,有贸易来往于樊屯者,与一狐友。
狐每邀之至所居,房舍一如人家,但出门后回顾则不见耳。
一夕饮狐家,妇出行酒,色甚妍丽,此人醉后心荡,戏捘其腕。
妇目狐,狐侧睨笑曰:弟乃欲作陈平耶?亦殊不怒,笑谑如平时。
此人归后,一日忽家中客作,控一驴送其妇来,云得急信,君暴中风,故借驴仓皇连夜至,此人一大骇,以为同伴相戏也。
旅舍无地容眷属,呼客作送归,客作已自去,距家不一日程,时甫辰已,乃自控送妇,中途遇少年与妇摩肩过,手触妇足,妇怒詈少年,惟笑谢,语涉轻薄,此人愤与相搏,致驴惊逸入歧路,蜀秫方茂,斯须不见。
此人舍少年追妇,寻蹄迹行一二里,驴陷淖中,妇则不知所往矣。
野田连陌,四无人踪,彻夜奔驰,彷徨至晓,姑骑驴且返,再商觅妇,未及数里,闻路旁大呼,曰:贼得矣,则邻村驴昨夜被窃,方四出缉捕也。
众相执缚,大受捶楚,赖遇素识,多方辩说始得免。
懊丧至家,则纺车皍然,妇方引线,问以昨事,茫然不知。
始悟妇与客作及少年,皆狐所幻,惟驴为真耳。
狐之报复恶矣,然衅则此人自启也。
壬子春,滦一陽一采木者数十人,夜宿山坳,见隔涧坡上,有数鹿散游,又有二人,往来林下相对泣,共诧人入鹿群,鹿何不惊,疑为仙鬼,又不应对泣,虽崖高水急,人径不通,然月明如昼,了然可见,有微辨其中一人,似旧木商某者,俄山风陡作,木叶乱鸣,一虎自林突出,搏二鹿殪焉。
知顷所见乃其生魂矣。
东坡诗曰:未死神先泣,是之谓乎?闻木商亦无大恶,但心计深密,事事务得便宜耳。
一陰一谋者道家所忌,良有以夫。
又闻巴公彦弼言,征乌什时,一日攻城急,一人方奋力酣战,忽有飞矢自旁来,不及见也,一人在侧见之,急举刀代格,反自贯颅死。
此人感而哀奠之,夜梦死者曰:尔我前世为同官,凡任劳任怨之事,吾皆卸尔,凡见功见长之事,则抑尔不得前,以是因缘,冥司注今生代尔死。
自今以往,两无恩仇。
我自有赏恤,毋庸尔祭也。
此与木商事相近,木商一陰一谋故谴重,此人小智故谴轻耳。
然则所谓巧者,非正其拙欤。
门人郝瑷,孟县人,余己卯典试所取士也。
成进士,授进贤令,菲衣恶食,视民事如家事,仓库出入,月月造一册,预储归途舟车费,扃一笥中,虽窘急不用铢两,囊箧皆结束室中,如治装状,盖无日不为去官计。
人见其日日可去官,亦无如之何,后患病乞归,不名一钱,以授徒终于家。
闻其少时,值春社游人如织,见一媪将二女村妆野服,而姿致天然,瑷与同行,未尝侧盼,忽见妪与二女踏乱石,横行至绝涧,鹄立树下,怪其不由人径,若有所避。
转凝睇视之,媪从容前致词曰:节物暄妍,率儿辈踏青,各觅眷属,以公正人不敢近,亦乞公毋近儿辈,使剌促不宁。
瑷悟为狐魅,掉臂去之。
然则花月之妖,为人心自召,明矣。
木兰伐官木者,遥见对山有数虎,悬崖削壁,非迂回数里不能至,人不畏虎,虎亦不畏人也。
俄见别队伐木者,冲虎径过,众顿足危栗,然人如不见虎,虎如不见人也。
数日后,相晤话及。
别队者曰:是日亦遥见众人,亦似遥闻呼噪声,然所见乃数巨石,无一虎也。
是殆命不遭咥乎。
然命何能使虎化石,其必有司命者矣。
司命者空虚无朕,冥漠无知,又何能使虎化石,其必天与鬼神矣。
天与鬼神能司命,而顾谓天即理也,鬼神二气之良能也。
然则理气浑沦,一屈一伸,偶遇斯人怒而搏者,遂峙而嶙峋乎?吾无以测之矣。
景州高冠瀛,以梦高一江一 村而生,故亦名士奇。
笃学能文,小试必第一,而省闱辄北,竟坎壈以终。
年二十余时,日者推其命,谓天官文昌魁星贵人,皆集于一宫,于法当以鼎甲入翰林,而是岁只得食饩,计其一生遭遇,亦无更得志于食饩者。
盖其赋命本薄,故虽极盛之运,所得不过如是也。
田白岩曰:张文和公八字,日者以其一生仕履,较量星度,其开坊仅抵一衿耳。
此与冠瀛之命可以互勘,术家宜以此消息,不可徒据星度,遽断休咎也。
又尝见一术士,云凡阵亡将士,推其死绥之岁月,运必极盛。
盖尽节一时,垂名千古,馨香百世,荣逮子孙,所得有在王侯将相之上者故也。
立论极奇,而实有至理。
此又法外之意,不在李虚中等格局中矣。
冠瀛久困名场,意殊抑郁,尝语余及雪崖曰:闻旧家一宅,留宿者夜辄遭魇,或鬼或狐,莫能明也。
一生有胆力,欲伺为祟者何物,故寝其中,二更后果有黑影瞥落地,似前似却,闻生转侧,即伏不动,知其畏人,佯睡以俟之。
渐作鼾声,俄觉自足而上,稍及胸腹,即觉昏沉,急奋右手搏之,执得其尾,即以左手扼其项,噭然一声,作人言求释。
急呼灯视之,乃一黑狐,众共捺制,刃穿其髀,贯以索,而自系于左臂,度不能幻化,乃持刀问其作祟意。
狐哀鸣曰:凡狐之灵者,皆修炼求仙,最上者调息炼神,讲坎离龙一虎之旨,吸一精一服气,饵日月星斗之华,用以内结金丹,蜕形羽化,是须仙授,亦须仙才,若是者吾不能;次则修容成素女之术,妖媚蛊惑,摄一精一补益,内外配合,亦可成丹,然所采少则道不成,所采多则戕人利己,不干冥谪,必有天刑,若是者吾不敢。
故以剽窃之功,为猎取之计,乘人酣睡,仰鼻息以收余气,如蜂采蕊,无损于花,凑合渐多,融结为一,亦可元神不散,岁久通灵,即我辈是也。
虽道浅术疏,积功亦苦,如不见释,则百年一精一力,尽付东流,惟君子哀而恕之。
生悯其词切,竟纵之使去。
此事在雍正末年,相传已久,吾因是以思科场上者,鸿才硕学,吾亦不能;次者行险侥幸,吾亦不敢;下者剽窃猎取,庶几能之,而吾又有所不肯。
吾道穷矣。
二君皆早掇科第,其何以教我乎?雪崖戏曰:以君作一江一 村后身,如香山之为白老矣,惟此一念,当是身异性存。
此病至深,仆辈实无药相救也。
相与一笑而罢。
盖冠瀛为文,喜戛戛生造,硬语盘空,屡踬有司,率多坐是。
故雪崖用以为戏。
贾长一江一 集有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一联,句下夹注一诗,曰: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千古畸人,其意见略相似矣。
吉木萨台军言,尝逐雉入深山中,见悬崖之上似有人立,越涧往视,去地不四五丈,一人衣紫氆氇,面及手足皆黑,毛茸茸长寸许,一女子甚姣丽,作蒙古装,惟跣足不靴,衣则绿氆氇也,方对坐共炙肉,旁侍黑毛人四五,皆如小儿身,不著寸缕,见人嘻笑,其语非蒙古,非额鲁特,非回部,非西番。
啁唽如鸟,不可辨观。
其情状似非妖物,乃跪拜之,忽掷一物于崖下,乃熟野骡肉半肘也。
又拜谢之,皆摇手,乃携以归。
足三四日食。
再与牧马者往迹,不复见矣。
意其山神欤。
世言虹见则雨止,此倒置也。
乃雨止则虹见耳。
盖云破日露,则回光返照,射对面之云,天体浑圆,上覆如笠,在顶上则仰视,在四垂则侧视,故敛为一线,其形随下垂,两面之势屈曲如弓,又侧视之,中斜对目者近,平对目者远,以渐而远,故重重云气,皆见其边际,叠为重重红绿色,非真有一物如带横亘天半也。
其能下涧饮水,或见其首如驴者,见朱子语录。
并有能狎昵妇女者,当是别一妖,气其形似虹,或别一妖物,化形为虹耳。
及孺爱先生言,尝亲见一蝇飞入人耳中为祟,能作人言,惟病者闻之。
或谓蝇之蠢蠢,岂能成魅,或魅化蝇形耳。
此语近之,青衣童子之宣赦,浑家门客之吟诗,皆小说妄言,不足据也。
辟尘之珠,外舅马公周箓曾遇之,确有其物,而惜未睹其形也。
初隆福寺鬻杂珠宝者,布茵于地,俗谓摆摊,罗诸小箧于其上,虽大风霾无点尘,或戏以囊有辟尘珠,其人椎鲁,漫笑应之,弗信也。
如是半载,一日,顿足大呼曰:吾真误卖至宝矣。
盖是日飞尘忽集,始知从前果珠所辟也。
按医书有服响豆法,响豆者,槐实之夜中爆响者也。
一树只一颗,不可辨识,其法槐始花时,即以丝网罩树上,防鸟鹊啄食。
结子熟后,多缝布囊贮之,夜以为枕,听无声者即弃去,如是递枕,必有一囊作爆声者。
取此一囊,又多分小囊贮之,枕听初得一响者则又分,如二枕渐分至仅存二颗,再分枕之,则响豆得矣。
此人所鬻之珠,谅亦无几,如以此法分试,不数刻得矣,何至一交一 臂失之乎?乃漫然不省,卒以轻弃,当缘禄相原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