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书前半部演到龙凤匹配,弓砚双圆《儿女英雄传》第二十九回 证同心姊妹谈衷曲 酬素愿翁媪赴华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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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 - 第二十九回 证同心姊妹谈衷曲 酬素愿翁媪赴华筵

儿女英雄传

第二十九回 证同心姊妹谈衷曲 酬素愿翁媪赴华筵

这部书前半部演到龙凤匹配,弓砚双圆。

看事迹,已是笔酣墨饱;论文章,毕竟未写到安龙媒正传。

不为安龙媒立传,则自第一回" 隐西山闭门课骥子" 起,至第二十八回" 宝砚雕弓完成大礼" ,皆为无谓陈言,便算不曾为安水心立传。

如许一部大书,安水心其日之一精一,月之魄,木之本,水之源,不为立传,非龙门世家体例矣。

燕北闲人知其故,故前回书既将何玉凤、张金凤正传结束清楚,此后便要入安龙媒正传。

若撇开双凤,重烦笔墨,另起楼台,通部便有失之两橛,不成一贯之病;所以

这回书,紧接上文,先表何玉凤。

何玉凤本是个世家千金闺秀,只因含冤被难,弄得孤苦伶仃,连自己一条一性一命,尚在未卜存亡,那里还讲得到" 婚姻" 二字;不想忽然大仇已报,身命得安,姻缘成就。

这段姻缘,又正是安家这等一分诗礼人家;安老爷、佟孺人这等一双慈厚翁姑;安公子这等一位儒雅温文夫婿;又得张姑一娘一这等一个同心合意的作了姐妹,共事一人;再加舅太太这等一个玲珑剔透、两地知根儿的人作了干一娘一,从中调停提补;便是今生绝对不想再见的一乳一母丫鬟,也一时同相聚首。

此时何玉凤的遭际,真算得千古第一个乐人,来享第一桩快事。

便从一十八狱狱中狱,升到三十三天天外天,其快乐也不过如此。

还不专在乎新婚燕尔,似水如鱼。

你道就靠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又能有多大神通,就把她成全到这个地步?这是个天!难道天又和她有甚么年谊世好,有心照应她不成?无非她那一片孝心,一一团一至一性一,作成儿女英雄,合了人情天理,自然就转祸为福,遇危而安。

这是人人作得来的,只苦于人人不肯照她那样作了去,即或偶然作到这个地步,又向老天算起帐来,说:" 这是我苦尽甘来,应该食报的享用的。

" 就未免气骄志满,一天一天的放一荡恣纵起来,寻些房帏快乐,图些饱暖安闲,挥些无益银钱,长些拒人气焰。

岂知天道无亲,惟佑善人,这样损害身一体,那满招损、乖致戾的道理,如应斯响。

便是天果然和你有个年谊世好,他也没法了。

纵有旺腾腾的好时运,也不怕不重新败坏下来;齐整整的好家园,也不怕不重新萧条下来。

及至自己寻到苦恼场中,却要抱怨说老天怎的不睁眼。

呜呼!老天其不冤乎!何玉凤是何等一副儿女心肠、英雄见识,况且她自幼儿就自己为难惯了自己的了。

如今从网眼里拔一出来,好容易遇着这等月满花香的时光,她如何肯轻易放过!因此一进安家门,便自己给自己出了一个烧手的大难题目。

想到上天这番厚恩,众人这番美意,我如今既作了他家的媳妇,要不给公婆节省几分一精一神,把丈夫成就一个人物,替安家立起一番事业来,怎报得这天恩,孚得这人望?她如此一想,早把从前作女儿时节的行径全副丢开,却事事克己、步步虚心的作起人家,讲起世路来。

更兼她天生得落落大方,不似那羞手羞脚的小家气象。

再看看安老的上一上一下一下,那个也不是陌生人。

因此该说的就说,该问的就问;该是公子作主的,定有个尽让;该和张姑一娘一商量的,定尽她一声;到了公婆跟前,便同张姑一娘一叙姐妹礼数,自己居先;到了夫妻之间,便和她论房帏资格,自己居右;处得来天然合拍,不即不离;把安老夫妻两个乐得大称心怀,眉开眼笑。

当下她在上房周旋了褚大一娘一子和诸位女眷一番,见舅太太不在跟前,便要到干一娘一屋里,尽个礼数。

安太太吩咐她就便脱了礼服,换了衣裳,也和妹妹说说话儿去。

她答应着,等又给婆婆装了袋烟,才同张姑一娘一拉着手儿过院里来。

一进院门,正要到舅太太屋里去,早见舅太太在廊下站着,说:" 姑一奶一奶一必是要到我屋里,你先不用来呢!今日是头一天出来,除了见公婆,这算进第一道门槛儿,取得个吉祥。

你先到你妹妹屋里看看去,我这里张罗给你们弄晌午的饽饽呢!等我告诉明白了他们,我也找了你们去。

" 何小一姐看如此说,只得笑着,回到自己新房,换了衣服,便到西屋里来。

安公子住的那房子。

虽是三开间,却是前后两卷,通共要算六间。

金玉姐妹在东西间分住。

屋里的装修隔断,都是一样。

只东屋里因作新房,那张一合一欢一床一,规矩设在靠南窗,便把两卷打作通连,勾出北面来摆妆奁、安座落。

张姑一娘一这屋里,却是齐着前后两卷的中缝,安着一溜碧纱橱,隔作里外两间。

南一间算个燕居,北一间作为卧室。

何小一姐到了这屋里,便和张姑一娘一在外间靠窗南一床一上坐下。

早有华一妈一妈一、丫鬟柳条儿送上茶来。

何小一姐一面喝茶,留神看那屋子。

看一床一上当中一般的摆着炕案、引枕、坐褥。

案上一个陽羡沙盆儿,插着几苗水仙,左右靠墙,分列两张小条案儿。

这边案上随意摆两件陈设,那边摆一对文奁,地下顺西墙一张撬头大案,案上座钟瓶洗之外,叠落些书籍法帖。

案前一张大理石面小方桌,上面摆着笔砚一精一良,左右两张杌子;北一面靠碧纱橱,东西两架书阁儿。

当中便是卧房门。

门上挂着葱绿软帘儿,门里安着个线折格子,格子上嵌着块大玻璃,放着绸挡子,却望不见卧房里的一床一帐。

又见那外间,满屋里叠落的图书四壁。

何小一姐自幼也曾正经读过几年书,自从奔走风尘,没那心思理会到此,如今心闲兴会,见了许多字画,不免赏鉴起来。

一抬头,先见正南窗户上槛,悬着一面大长的匾额,古宣托裱,界画朱丝,写着径寸来大的四角方的颜字。

何小一姐要看看是何人的笔墨,先看了看下款,却只得一行年月,并无名号。

重复看那上款。

写着老人书付骥儿诵之,才晓得是公公的亲笔。

因读那匾上的字,见写道是:正其衣冠,尊其瞻视,潜心以居,对越上帝。

足容必重,手容必恭,择地而蹈,折旋蚁封。

出门如宾,承事如祭,战战兢兢,罔敢或易。

守口如瓶,防意如城,洞一洞属属,罔敢或轻。

不东以西,不南以北,当事而存,一靡一他其适。

勿贰以二,勿叁以三,惟一精一惟一,万变是监。

从事于斯,是曰特敬,动静弗违,表里交正。

须臾有间,私欲万端,不火而热,不冰而寒。

毫厘有差,天壤易处,三纲既沦,九法亦败。

呜呼!小子!念哉!敬哉!

墨卿司戒,敢告灵台。

何小一姐看了一遍,粗枝大叶,也还讲得明白;却不知这是那书上的格言,还是公公的庭训,只觉得句句说得有理。

暗说:" 原来老人家弄个笔墨,也是这等丝毫不苟的!" 因又看那东隔断方窗上头,也贴着个小小横额子,却是碗口大的八分书,写的是:" 弋雁听鸡。

" 上款是龙媒老弟属,下款是克斋学隶。

这两句诗经,姑一娘一还记得。

又看方窗两旁那副小对联,写得软一软儿的一笔赵字,写着:" 屋小于舟;春深似海。

" 却是新郎自己的手笔。

何小一姐心里想道:" 这屋小于舟,不过道其实耳;下联的意思,就有些不大老成,不是老人家教训这段格言本意了。

" 一面回头又看那身后炕案边挂的四扇屏,写的都是一方方的集锦小楷,却是诸同人送的催妆曲。

大略看了一看,也有几句庄重的,也有几句轻佻的,也有看看不大懂得的。

和张姑一娘一一路说笑着,便站起来到大案前,看西墙挂的那幅堂轴,见画的是仿元人三多图,落款是友生声庵,莫友士写意,姑一娘一都不知这些人为谁。

又看两旁那幅描金朱绢对联,写的是:" 金门待奏贤良策,玉笥新藏博议书。

" 上款是奉贺龙媒仁兄大人合卺重喜,下款是问羹愚弟梅鼎拜题并书。

何小一姐看了一笑,因问道:" 这梅鼎是谁呀?是个甚么人儿呀?" 张姑一娘一道:" 他也是咱们个旗人,他们大爷称呼同大人,现任河南河道总督。

这梅少爷,是公公的门生,又和玉郎换帖,所以去年来了,公婆还叫我见过。

昨日他也在这里来着,姐姐没听见进来闹房的那一群里头,第一个讨人嫌,吵吵不清的就是他。

公公可疼他呀,常说那孩子有出息儿。

" 何小一姐道:" 这孩子儿呀!我只说他没出息儿。

" 张姑一娘一道:" 姐姐怎么倒知道他么?" 何小一姐道:" 我何曾知道他。

你只看他送人副对子,也有这么淘气的么?" 张姑一娘一听了这话,又把那对子念了一遍,才笑起来:" 果然姐姐这一说破了。

再看那待字新字,下得尤其可恶,并且还不能原谅他无心。

昨日姐姐只管在屋里坐着,横竖也听见他那嘴的厉害了。

" 二人说着,转到卧房门口。

何小一姐抬头看门上时,也有块小匾,写着" 瓣香室".心里想道:这" 瓣香" 两个字,倒还容易明白。

只是题在卧房门上不对。

啊!这卧房里可一瓣心香的供奉谁呢?一面想,一面看那匾上的字,只见那纵横波磔,一笔笔写得俨如铁画银钩,连那墨气都象堆起一层层似的,配着那粉一白雪亮的光绫儿,越显黑白分明得好看。

及至细看才知不是写的,原来照扎花儿一样,用青绒绣出来的,那下款还绣着" 桐卿学绣" 一行行楷小字,还绣着两方朱红图书。

何小一姐道:" 这倒别致,这桐卿又是谁呀?手儿怎么这么巧哇!

这个人儿在那里?我见得她着见不着?" 张姑一娘一道:" 姐姐岂但见得着,只怕见着她,叫她绣个甚么,她还不敢不绣呢!但是这个人儿,她可只会绣不能写,这块匾的蓝本,是她求人家写的。

" 何小一姐只顾贪看那屋子,也不往下再问。

说着将要进门,张姑一娘一道:" 柳条儿你先进去,把玻璃上那个挡儿拉开得点亮儿。

" 柳条儿答应一声,先侧着身一子过去。

何小一姐也随着进了屋门,见那曲折格子,是向西转过去的,等柳条儿撤玻璃挡儿的这个当儿,回头一看,见那格子东一面,长长短短,横的竖的,贴着无数诗笺,都是公子的近作。

看了看,也有几首寄怀言志的,大抵吟风弄月居多,一时也看不完;只见内中有一幅双红笺纸,题着一首七言绝句。

那题目倒写了有两三行,写道是:庭前偶植梧桐二本,材似人长,日携清泉洗之,欣欣向荣,越加繁茂。

树犹如此,我见应怜。

口占二十八字,即呈桐卿一粲,并待萧史就正:亭亭恰合称眉齐,争怪人将凤字题。

好待干云垂荫日,护他比翼效双栖。

后面另有一行,写着龙媒戏草。

何小一姐看了这首诗,脸上登时就有个颇颇不然的样子,倒象陡然添了一桩甚么心事一般;才待开口,立刻就用着她那番虚心克己的工夫了,忙转念道:" 且慢!这话不是今日说的,且等闲来和我妹一子仔细计较一番,再作道理。

" 读者必然要问:" 这位姑一娘一,好容易才安顿了,她心里又神谋魔道的想起甚么来了?" 这句话,作者可不得知道。

何以呢?她在那里把个脸儿望着格子看,她那脸上的神气,连张金凤还看不见。

她心里的事情,我作者怎么猜得着?你我左右闲在此,大家闲口弄闲舌,何不猜它一番。

按这书的上文猜了去,何小一姐同张姑一娘一正在谈笑,看到公子这首诗,忽然的心下不然起来,大概读者都觉得出来。

这首诗是为何玉凤、张金凤而作。

那" 桐卿" 两字不必讲,是" 凤鸣桐生" 的两句,又暗借一个" 金井梧桐"的典,含一着一个" 金" 字在里头,自然是赠张金凤的别号;那" 萧史" 两个字不必讲,用的是" 吹一箫引凤" 的故事,又暗借一个" 秦弄玉" 的名号,含一着一个"玉" 字在里头,一定是赠何玉凤的别号;由此上这位姑一娘一看了,便有些不然起来,也未可知。

只是这首诗的寓意选词、格调体裁也还不丑,便是他三个的一性一情才貌,彼此题个号儿,四个字儿,也还不至肉麻。

况且字缘名起,自古已然,千古首屈一指的孔圣人,便是一位有号的," 仲尼曰:君子中庸,仲尼祖述尧舜,仲尼日月也。

" 一部《四书》,凡三举圣号。

私号亦通例也,似不足怪,何致就把这位姑一娘一惹得不然起来呢?然而细推敲了去,那《四书》的称号,却有些道理在里头。

《中庸》两见,明明道着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

到了孙述祖训,笔之于书,想要垂教万世,既不好书作孔大司寇、孔协揆,更不得书作夫执御者鲁人之子,难道竟书作" 大父曰:君子中庸;家祖祖述尧舜" 不成?如是除了称号,没得称的,只得仲尼长,仲尼短了。

《论语》一见,是子贡见叔孙,武叔呼着圣号,谤毁圣人,因申明圣号,说这两个字啊,如同日月一般,谤毁不得的。

此外却不曾见子思称过仲尼家祖,却也不闻子贡提过我们仲尼老师。

至于孟子,那时既无三科以前认前辈的通例可遵,以后贤称先圣,自然合称圣号。

此外和孔夫子同时的,虽尊如鲁哀公,他祭孔夫子的诔文中,也还称作仲尼。

然则这号,竟不是不问张、王、李、赵,长幼亲疏乱叫得。

降而中古,风雅不过谢灵运,勋业不过郭子仪,也都不听得他有个别号。

然则称人不称号,也还有得可称。

便是我作者,也还赶上听见旗籍诸老辈的彼此称谓。

如称台阁大老,张则张中堂,李则李大人;遇着旗人则称他上一个字,也有称姓氏的,如章佳相国,富察中丞之类。

但是个大父行辈,则称为某几太爷。

父执,则称为某几老爷。

平辈相交,则称为某老爷。

至于宗族中,只有大爷叔叔哥哥兄弟的称呼;即使房分稍远,也必称某几大爷,叔叔家的几哥哥几兄弟,从不曾听得动辄称别号的。

旧风之淳朴如此。

到了如今,距国初进关时节,曾不百年,风气为之一变。

旗人彼此相见,不问氏族,先问台甫,怪极;至问了是个人,他就有个号,但问过他,就会记得,更怪;一时得了,久而久之,不论尊卑长幼,远近亲疏,一股脑子把称谓搁起来,都叫别号,尤其怪。

照这样从流忘反,只恐怕就会有甲斋父亲、乙亭儿子的通称了。

何小一姐或者有见于此,觉得安公子以世家公子,无端的从自己闺阁中,先闹起别号来,怪他沾染时派过重,所以看了那桐卿、萧史的称呼,有这番心下不然,也未可知。

若果如此,这位姑一娘一,就未免有些积虑过远,嫉恶过严了。

要知如安公子的好称别号,是他为了难了。

怎见得呢?一个人,三间屋子里住着两个媳妇儿,风趣些,卿长卿短罢?毕竟孰为大卿,孰为小卿;佳怀些,若姐若妹罢?又未免名不正则言不顾;徇俗些,称作一奶一奶一罢?难道好分出个东屋里一奶一奶一、西屋里一奶一奶一,何家一奶一奶一、张家一奶一奶一来不成?这是安公子不得已之苦衷,却不是他好趋时的陋习,便是被他称号的人,也该加些体谅。

照这等说来,何小一姐的不悦,还不为此。

既不为此,为着何来,想来其中定有个道理。

她既说了要和张姑一娘一商量,只好等她们商量的时候,你我再看罢。

何玉凤当下不把这话说破,便先搁起不提,因搭讪回头望着张姑一娘一道:" 好哇!我老老实实儿的一个妹妹,怎么一年来的工夫学坏了?这桐卿分明是人赠你的号;那萧史自然要算赠我的号了。

若然这门上' 瓣香室' 三个字,竟是你绣的,你这怎么方才还和我支支吾吾的,闹起鬼来呢?" 问得个张姑一娘一无言可答,只是格格的笑。

说着,何玉凤绕过格子,进了那间卧房,只见靠西墙分南北摆两座墩箱,上面一边放着两个衣箱;当中放着连三一抽一屉桌,被格上面安着镜台妆奁,以至茶筅漱盂许多零星器一具;北面靠窗尽东头,安着一张架子一床一,悬着顶藕色帐子。

那曲折格子东找夹空地方,竖着架衣裳格子,上面还大大小小放着些零星匣子之类。

那衣格以北,卧一床一以南,靠东壁子,当中放着一张方桌,左右两张杌子。

那桌子上不摆陈设,当中供一分炉瓶三事,两旁一边是个青绿花觚,应时对景的养着一枝血点儿般红的山茶花;一边是个有架儿的粉定盘子,里面摆着娇黄的几个玲珑佛手,那上面却供着一座小小的牌位。

牌位后面,又悬一轴堂幅,横披,却用银红蝉翼绢罩着,看不清楚是甚么佛像。

何小一姐心上暗道:" 原来这里果然供着香火,这就无怪题作瓣香室了。

只是怎的佛像供在卧房里?这前面又是谁的牌位呢?" 一面想,走向前一看,见上面是" 十三妹姐姐福德长生禄位" 一行字,把她诧异得哇的一声,问出一句傻话来,问道:" 这供的是谁?是谁供的?" 张姑一娘一笑道:" 我的十三妹姐姐,你知可是谁呢?难道还有第二位不成?" 何小一姐正色道:" 妹妹,你忒也胡闹,这如何使得!你这等闹法,岂不要折尽我平生的福分,还不快丢开。

" 她说着,伸手就要把那长生牌儿提起来拿开。

忙得个张姑一娘一连忙双手护住,说道:" 姐姐动不得。

这是我奉过公婆吩咐的。

" 何小一姐听了,更加着急起来,说:" 越发不成事了。

你快告诉我,公婆怎的说?" 张姑一娘一道:" 姐姐别忙,咱们就在这桌儿两旁坐下,听我告诉你。

" 二人归座,柳条儿给张姑一娘一装过袋烟来。

张姑一娘一一面吃着烟,便把她去年到了淮城店里,见着公婆,怎的说起何小一姐途中相救,两下联姻,许多好处;怎的说一时有恩可感,无报可图,便要供这长生禄位,日夕焚香顶礼。

安老夫妻听了怎的喜欢依允。

后来供的这日,安太太怎的要亲自行礼,她怎的以为不可,拦住。

后来又要公子行礼,却是安老爷说他不是一拜可以了事的。

这才自己挂冠,带他寻访到青云山庄的话说了一遍。

何小一姐听了,心下才得稍安。

一时两意相感,未免难过,只不好无故伤心。

想了一想,转勉强笑道:" 我想起来了,记得公公在青云山和我初见的那天,曾经提过怎么一句。

那时我也不曾往下斟酌,不想妹妹你真就闹出这些故事儿来。

如今你既把我闹了来了,你有甚么好花儿呀,好吃的呀,就简直的给我戴,给我吃,不爽一快些儿吗!还要这块木头墩子作甚么?你不许我拿开它,你的意思不过又是甚么搭救一性一命咧,完我终身咧,感恩咧,报德咧,这些没要紧的话;你只想你昨日在祠堂,那一番肺腑之谈,还不抵救我一命么?还不是完我终身么?我又该怎么样呢?你必定苦苦的不许我拿开这长生牌儿,我从明日起,每日清早起来,给公婆请了安,就先朝着你烧一炷香,磕一阵头,我看你怎么样?" 张姑一娘一道:" 姐姐不用着急,姐姐既来了,难道我放着现佛不朝,还去面壁不成?只这长生牌儿,却动不得。

姐姐听我说个道理出来。

" 何小一姐道:" 这还有个甚么道理呀?你倒说说我听。

" 张姑一娘一指了壁上罩着的那画儿说:" 姐姐要知这个道理,先看这个玩意儿,就明白了。

" 说着,便叫过花铃儿来,要扶了她自己上杌凳儿去,提起那层绢来。

这个当儿,何小一姐早一抬腿上去,揭了那图来一看,那里是甚么佛像,原来是一幅极艳丽的仕女图。

只见正面画着一个少年,穿着个鱼白春衣,靠着一张书案,案上堆积一卷书,在那里拈笔构思;上首横头坐着一个美人,穿着大红衫儿,湖色裙儿,面前安着个博山炉,在那里添香;下首也坐着个美人,穿着藕色衫儿,松绿裙儿,面前支着个绣花绷子,在那里挑绣;旁边还有两个丫头,拂尘煮茗。

只有那仕女的脸手是画工,其余衣饰都是配着颜色半扎半绣,连那头上的鬓发珠翠,衣上的花样摺纹都绣出来,绣得十分工致。

何小一姐不由得先赞了一句道:" 好漂亮针线,这断不是男工绣的,一定也是那位桐卿先生的手笔了。

" 说着下来,转正了细细的一看,画的那三副脸儿,那少年竟是安公子,那穿藕色的却宛如张姑一娘一,那穿红的竟是给自己脱了个影儿,把她乐得连连说道:" 难为你好心思,怎么想出来。

你我相处了二年,我竟不知道你这么手儿巧,还会画呢!" 张姑一娘一道:" 姐姐打谅,真个的我有这么大本事么?

除了这几针活计是我作的,这稿子是人家的主意。

那脸儿是一位姓陶的画的,连那地步身段手饰衣纹,都是她钩出来,我照着她作的。

" 何小一姐道:" 这姓陶的又是谁呢?" 张姑一娘一道:" 咱们这里有位程师爷,江苏常州人。

他有个侄儿,叫作程铨,不知在那个修书馆上当供事。

这姓陶的,就是那程铨的妻子,这个人叫作陶桂冰,号叫樨禅。

我看见她这名字,还念了个白字,叫作陶桂冰,给人家笑话了去了,才告诉我这是个冰字,读作凝,姐姐屋里挂的那张玉堂春富贵,就是她画的。

工笔人物,她也会画,最擅长的是传真。

今年夏天程师爷叫她来给婆婆请安,婆婆便请公公自己出个稿子,叫她画幅行乐。

公公说:" 我出个甚么稿子呢?古人第一个画小照的,是商朝的传说,他那幅稿子,却不是自己出的。

至汉朝里马伏波将军,功标铜柱,却是极好的一幅稿子呢。

只是云台二十八将里头,又独独的不曾画着。

看我这样年纪,一个被参开复的候补知县,还闹这些作甚么?

况这程世兄的令正,又是个女史,倒是数他们小孩子们画着玩儿去罢。

我们就把她请过这屋里来,不是容易,才商量定了这个稿子,画成你我三个人这副小照。

" 何小一姐道:" 我且不管你们是容易商量的也罢,不是容易商量的也罢,我只问你,我是个管作甚么儿的,怎么会叫你们把我的模样儿画了来了一年之久,我直到今日才知道啊!" 张姑一娘一道:" 岂但姐姐的模样儿,连姐姐都叫人家娶了来了,姐姐也是一年之久,直到今日才知道哇!姐姐要问怎么就把姐姐的模样画了来了,请问这里现放着姐姐这么个模样的妹妹,还怕照着画,也画不出这么个模样儿的姐姐来么?话虽这样说,只你这眉梢眼角的神情和那点朱砂痣个酒窝儿,还不知费了我多少话才画成的呢!" 何小一姐道:" 我是急于听你方才说的那不许我撤开这长生禄位牌的道理,这话又与那长生牌儿何干呢?" 张姑一娘一道:" 姐姐别忙啊,要留那长生牌儿的道理,正在后一幅行乐图儿上头。

说起来这话长着的啊!自从去年我姐妹两个在能仁寺草草相逢、匆促分手以来,算到今日,经过了一年零两个月。

这其间无限的离合悲欢。

今日之下,我才盼到和姐姐一室同一居,长日聚首。

姐姐虽是此时才来,我这盼着姐姐来的心,可不是此时才有的。

这话大约姐姐也该信得及。

" 何小一姐连连点头答应说:" 岂但信得及,这话大约除了我,还没第二个人明白。

" 张姑一娘一道:" 这就见得姐姐知道我的心了。

只是我虽有这条心,我到了淮安见着公婆,是个才进门的新媳妇儿,不知公婆心里怎样,这句话我可不好向公婆说。

不想公公到了青云堡,访着九公,见着褚姐姐。

褚大姐姐也想到你、我和他三个人这段姻缘上。

及至姐姐到了,他们早和公婆商量到这段话。

这段话,他三位老人家,自然也因为我是个才进门的新媳妇儿,又不曾告诉找。

落后还是褚大姐姐卧下告诉了我,她还嘱咐我先不要提起。

我只管知道公婆的心里是怎么样了,我可又不敢冒冒失失的做,那时候更摸不着你老人家的主意,我更不敢和你我这位玉郎商量。

这天闲中,我要探探他的口气,谁知才说了一句,他讲起他那番感激姐姐,说老爷说的意思来。

倒和我背了一大套《四书》,把我排揎了一阵。

这话也长,等闲了再告诉姐姐。

" 何小一姐道:" 这话也不用你告诉我,我也深知你的甘苦,并且连你们背的那一句《四书》,我都听见了。

"张姑一娘一听了一想,便问她道:" 姐姐站住。

姐姐通共昨日酉正才进门的,还不够一周时,姐姐这话是从那里打听了去的?我倒要问问。

" 罢了,为甚么先哲有言,当得意时慢开口,当失意时慢开口,与气味不投者须慢开口,与一性一情相投者又慢开口,这四句话,真是戒人失言的深意。

只看何小一姐这等一个一精一细人,当那得意的时候,和个一性一情相投的张姑一娘一说到热闹场中,一个忘神,也就漏了兜,益发觉得这四句格言,是个阅历之谈了。

何小一姐一时说得高兴,说得忘了情,被张姑一娘一一问,不觉羞得小一脸儿通红,本是一对喁喁儿女,促膝谈心,她只得老着脸儿笑道:" 讨人嫌哪!你给我说底下怎么着罢!" 张姑一娘一道:" 底下一直到公婆到了家,把一应的事、人都料理清楚了。

这天才叫我上去,从头至尾告诉了我,我才委曲婉转的告诉了你我这个玉郎。

公公才择吉期自写通书和请媒的全帖,这就算定规了给姐姐作合的这桩大事。

这幅行乐图儿,可正是定规了这桩事的第三天画的。

不然,姐姐只想也有个八字儿没见一撇儿,我就敢冒冒失失,把姐姐和他画在一幅画儿上的理吗?" 何小一姐听了,益发觉得她情真心细,自是暗合心意,因望着那幅小照和他说道:" 是便是了。

只是人家在那里读书,你我一个弄一个香炉,一个弄一堆针线在那里搅,人家那心还肯搁在书上去呀?" 张姑一娘一叹了一声道:姐姐的心,怎么就和我的心一个样呢!姐姐那里知道,现在的玉郎,早已不是你我在能仁寺初见的那个少年老成的玉郎了。

自从回到京这一年的工夫;家里本也接连不断的事,他是弓儿也不拉,书儿也不念,说话也学得尖酸了,举动也学得轻佻了。

妹一子是脸软,劝着他总不大听,即如这幅小照,依他的意思,定要画上一个他,对面画上一个我,两人这么对瞧着笑。

我说这么啊似的算个甚么呢?

他说这叫作欢喜图。

我问他怎么叫欢喜图,他就背了一大篇子给我听。

我好容易才记住了,等我说给姐姐听听。

他说当日赵松雪学士有赠他夫人管夫人的一首词。

那词说道:我侬两个,忒煞情多,比如将一块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

忽然欢喜啊,将它来都打破,重新下水,再抟再炼,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那其间,我身一子里也有了你,你身一子里也有了我。

姐姐只说这话,有溜儿没溜儿。

我就说赵学士这首词儿,也太轻薄,你这意思也欠庄重。

你要画可别画上我,我怕人家笑话。

他尽只闹着不依,我就想了个主意。

我说,你要画我,这不姐姐的事也定了么,索一性一连姐姐咱们三个都画上,你可得想一个正正经经的题目,还得把她你我三个人的这场恩义因缘联合到一处,我可要请公婆看过,并且留着给姐姐看的。

我拿姐姐这一说,才把他的淘气说回去了。

也亏他的聪明儿真快,就想了这幅稿子,他说他那面儿,叫作天下无如读书乐;姐姐这面儿叫作红袖添香伴着书;我这面儿就算给姐姐绣这幅小照呢,叫作买丝绣作平原君。

我听了听,这还有些正经,才请那位陶樨禅画史画了手脸,我补的这针线,这便是这幅行乐图的来历。

如今姐姐是来了,公婆又费了一番心,把你我的两间房子给收拾得一模一样。

我想等过了姐姐的新满月,把那槽碧纱橱照旧安好了,把姐姐这个长生牌儿,还留在我屋里;把我这个小像,姐姐带到姐姐屋里去,这一来不但你我姐妹两个时时刻刻寸步不离,便是他到那屋里,有个我的小像陪着姐姐;到这屋里,又有个姐姐的长生牌儿护着我。

他看看眼前的这番和合一欢庆,自然该想起从前那番颠险艰难,你我两个再时常的指着劝勉他,叫他一心奋志读书,力图上进,岂不是好?这便是我不许姐姐丢开这长生牌儿的道理。

姐姐啊!妹一子说的,是也不是,请教?

张金凤这等一套话,那何玉凤听了,可有个道她不是的么?

读者莫为我燕北闲人所欺。

我燕北闲人作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叙天伦" 、" 佟孺人姑媳祝侠女" 的时候,偶然高兴,写了那么一个十三妹的长生禄位牌儿,不过觉得是新色花样,醒人耳目。

及至写到这回,十三妹是娶到安家来了,这个长生牌儿不提一句罢,算漏一笔;提一句罢,没处交代。

替她算算,何玉凤竟看不见这件东西,断无此理;看见不问,更无此理;看见问了,照旧供着,尤其无此理;除是劈了烧火,那便无理而又无理,无理到那头儿了。

就让想空了心,把那个长生牌儿,给它送到何公祠去,天下还有比那样没溜儿的书吗?我燕北闲人,也是收拾不来这一笔,没了招儿,掳了汗了,就搜索枯肠,造了这一片娓娓的谎话,成了这段赚人的文章;虽是苦了我作者,却便宜了读者。

假如有这桩事,却当得未曾有;便是没这桩事,何妨作如是观。

何小一姐听了这话,不由得赶着张姑一娘一叫了声:" 好妹妹!

怎的你这见识,就和我的意思一样?可见我这双眼,姐姐不曾错认你了。

我正有段话要和你说。

" 才说到这句,戴一妈一妈一回道:" 舅太太过来了。

" 二人便把这话掩住,连忙迎出来让座。

舅太太道:" 我不坐了,我那里给你们烙的滚一热的饸子,我才叫人给褚大姑一奶一奶一和那两位少一奶一奶一送过去了。

咱们一娘一儿们一块儿吃,我给你们作个和合会。

" 说着,拉了二人过南屋去了。

她姐妹二个一同在舅太太屋里吃了饽饽,便同到公婆跟前来。

安老爷正在外面陪邓、褚诸人畅饮;安太太正和褚大一娘一子、张太太并两个侄儿媳妇闲话,又引一逗着褚家那个孩子玩了会子。

那天已是晚饭时候,二人伺候了婆婆晚饭。

安太太因她们还不曾过得十二日,便忙叫张姑一娘一和了何小一姐回到新房,同公子夫妻们共桌而食。

饭罢,晚间安公子随着父亲进来,阖家一团一聚,提了些往日世事之难,叙了些现在天伦之乐。

安老爷便和太太说道:" 如今咱们的事情是完了;大后日可就是乌老大家的喜事。

他临走再三求下太太,给他送送亲。

他也为家里没个长辈儿,我们自然要去帮帮他才是。

" 安太太道:" 我也正在这里算计着呢!这天一定是得在城里头住下的了,就着这一趟儿,各处看看亲戚,道个乏去。

" 安老爷道:" 岂止太太要去,我也正打算趁这个机会,出去走走。

咱们娶这两个媳妇儿,都不曾惊动人,事情过了,到得见着了,都当面提一句,应当该带去磕头的地方,太太还得走一趟,不要惹人怪。

只是你我两个人都出了门,褚大姑一奶一奶一没个人陪,不是礼呀!" 褚大一娘一子道:" 这又从那里说起?二叔真个还是拿外人瞧待我。

你位老人家只管去。

这天我正有事,我要赴席去呢!" 舅太太道:" 姑一奶一奶一那里去呀?" 褚大一娘一子道:"我们大哥大一嫂子要请我去坐坐儿。

又不敢回二叔二婶儿,要弄了吃的给我送进来。

我说我是借着我们老爷子分儿上,二叔二婶才把我当个儿女待。

咱们各亲儿,各眷儿,你们要这么闹起来,那可就是作践我了。

如今我就定下那天,吃他们去。

" 安太太道:" 很好么!这他们又有甚么不敢说的呢?" 安老爷道:" 既如此,就求舅太太和亲家给我们看家罢。

" 安太太道:" 果然的,我又想起件事来了。

" 因向何小一姐道:" 你不说要给你一妈一开斋么?这天正是个好日子,这一席我同老爷又不好陪,倒是你三口儿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

早上先在佛堂烧了香,先通个诚,算了还了愿。

把她二位请到你们屋里吃去,这就算你们给她二位顺了斋了岂不好?" 张太太听了,先说:" 怎么呀!亲家。

你家那顿饭不吃肉,喂我吃上箸子,就算开了斋了,还用叫姑一娘一姑一奶一奶一这么花钱费事。

" 安老爷道:" 事虽如此,亦得叫他们小孩子们心里过得去。

" 舅太太听着说完了,傻笑道:" 你们站着,咱们商量商量这么一对哪!你们行人情的行人情,认亲戚的认亲戚,女儿女婿给开斋的开斋,这天算都有了吃儿了。

我呢?" 问得大家连安老爷也不禁大笑起来。

安太太道:" 你无论他们谁家,有剩汤剩水的拣点儿就吃了,要不,我给你留两饽饽。

" 舅太太道:" 可不是呢!我有办法儿。

" 因和张太太道:" 亲家母,到了那天,你早上同亲家老爷赴了女儿女婿的席。

晚上等我弄点儿吃的请你。

我可不管亲家公。

" 张太太道:" 他还敢惊动舅太太咧!他在外头,那儿不吃了饭哪!" 大家又谈了一刻,才各各回房安歇。

金玉姐妹,这里候公公进了屋子,服侍婆婆摘了簪子,两个才扶了丫头,面前仆妇打着一对手把灯引着回家。

又到舅太太屋里闲谈了片刻。

舅太太便催着他三个归房。

何小一姐这日,正是善饮的朋友入席第三杯,有名色的,叫作新来的第二晚。

安老爷、安太太一家向来睡得早,起得早。

次日清晨,儿女早来问安。

大家正在闲谈,人回邓九老爷过来了。

安老爷迎出去,一路说笑进来,到上房坐下。

邓九公一一的应酬了一阵,便道:" 老弟、老弟一妇,我今日特来道谢道乏。

咱们的正事也完了。

过了明日,后日是个好日子,收拾收拾,我可要告辞了。

" 这话褚大一娘一子听了,先有些不愿意。

她本是个活跃热闹人,在这里住了几日,处得上一上一下一下,没有一个不合式的,内中金、玉姐妹尤其打得火热。

更兼正要去赴华一妈一妈一家的请,如今忽然热剌剌的说声要走,她如何肯呢?只是自己不好开口,早听安老爷说道:" 九哥,你忙甚么?虽说你在这里几天,正遇着舍间有事,你我究竟不曾好好儿的喝两场。

" 安太太也是在旁款留。

褚大一娘一子便道:" 人家二叔二婶儿既这么留,咱们就多住两天不好。

你老人家家里又有些甚么惦着的呀?" 九公道:" 倒不是惦着家。

在这里,你二叔二婶儿过于为我一操一心,忙了这一阵子了,也该让他老公母俩歇歇儿。

" 安老爷听了,那里肯放,便道:" 老哥哥,来不来由你,放不放可就得由我了。

" 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说:" 那么着,咱们说开了。

我也难得到京一趟,往回来了,又身上有事,不得自在。

如今老弟你要留下我,你可别管我,我要到前三门外头,热一热闹闹的听两天戏。

这西山我也没逛够。

还有海淀、万寿山、昆明湖我都要去见识见识;一直逛到香山,再看看燕台八景。

从盘山一路绕回来撒和撒和,也不要你老弟陪我。

我瞧你们那位老程师爷,有说有笑的,我们倒合得来。

还有宝珠洞那个不空和尚,这东西敢是酒肉变来,他好大量,问了问他这些地方,他都到过。

再带上女婿,我们就走下去了。

我回家我就喝,我出去我们就逛。

是这么着,我就住些日子。

不,我可就不敢从命了。

" 安老爷连说:" 就是这样。

" 当下他父女各各欢喜。

邓九公谈了几句,又到公子新房望了一望,才高高兴兴的出去。

安老夫妻连日在家,便把邓九公帮着的那分盛奁归着起来,接着就找补开箱清给帐目,收拾家伙,打扫屋子。

安太太先张罗着,打发两个侄儿媳妇进城。

安老又吩咐人张罗,把张老俩那所房子,打扫糊裱起来,好预备他搬家。

诸事粗定,他老夫妻才各各出门,进城谢客。

安公子便预先吩咐了厨房,预备了一席盛馔,又叫备了桌午酒。

这日先在天地佛堂,摆了供,烧了香,请张老夫妻磕过头,然后请到新房,给他二位顺斋。

两个老儿倍常欢喜,这日打扮得衣饰鲜明,一同过来。

张老是足登缎靴,里面趁着鱼白漂布,上身儿油绿绉绸,下一身儿两截夹袄,宝蓝亮花儿缎袍子,钉着双白朔鼠儿袖头儿,石青哈喇寒羊皮四不露的褂子,绵羊帽子,戴着个金顶儿。

原来安老爷因家中办喜事,亲家老爷没个顶带,不好着石青褂子,虑到众亲友错敬了,非待亲戚之道。

适逢其会,顺天府开着捐班例,便给他捐了个七缺后的候选未入流。

头上便有了这个朝廷名一器。

他自己却以为虽是身家清白,究竟世业农桑,不图这虚好看,因此遇着有事,便顶带荣身,没事的日子便把顶子拔下来,搁在钱袋儿里。

这日也因是叩谢佛天,所以才戴上的。

张太太又是一番气象了。

除了绸裙儿缎衫儿不算外,头上是金烘烘黄块块。

莫讲别的,只那根烟袋,比旧日长了足有一尺多。

烟荷包用的绛色毡子的,里头装的是六百四一斤的湖广叶子,还是成斤的买了来,家里存着,随吃随装。

这两个老儿,也叫作" 孤始愿不及此,今及此岂非天乎?" 他夫妻两个到了女婿房里,安公子、金玉姐妹先让到西间客座坐下。

公子同何小一姐亲自捧茶,张姑一娘一装过一袋烟来,仍是照前那等装法。

这个当儿,张太太已经念过七八声佛了。

不一时,戴一妈一妈一回饭摆齐了,三个人让他二位出来,分东西席坐好。

何小一姐送了酒退下去,向着二人便拜。

慌得个张老说道:" 姑一奶一奶一,你这是怎么说?"连忙出席还揖不迭。

张太太说声:" 了不得了。

" 站起来赶着过来,就要搀起来。

不想袖子一带,把双筷子掼在地下,把杯酒也掼倒了,洒了一桌子。

幸而那杯子不曾掉在地下。

仆妇们连忙上前拣筷子,擦桌子,重新斟酒,闹成一一团一。

她那里还拉着何小一姐说:" 姑一奶一奶一,你,这是咋儿说?你留我多吃几年大米饭罢!别价尽着折受我咧!" 何小一姐道:" 慢讲爹一妈一为我吃这一年的斋,我该磕个头的。

我自从在能仁寺受了你二位老人家那个头,到今日想起来,便觉得罪过。

何况今日之下妹妹是谁,我是谁呢!" 他两者也谦不出个甚么儿来。

公子便让着归了座。

那老头儿倒着实吃了两三个饽饽,一声儿不言语的就着菜吃了三碗半饭。

张太太先前还是干啖白饽饽。

何小一姐说:" 一妈一,倒是吃点儿菜呀!" 她见那桌子上摆着,也有前日筵席上的那小鸡蛋儿熬干粉,又是清蒸刺猬皮似的一碗,和那一碗黑漆漆的一条子,一条子上面有许多小肉锥儿的,不知甚么东西。

若论张太太到了安老爷家也一年之久了,难道连燕窝鱼翅海参还没见过不成?只因安老爷家,虽是个世族大家,却守定了那老辈的节俭家风,不比那小人乍富,枉花那些无味的钱,混作那等不着要的阔。

家中除了有个喜事,以至请个远客之外,等闲不用海菜这一类的东西。

因此张太太虽然也见过几次,知道名儿,只不知那个名儿是那件上的,所以不敢轻易上筷子。

如今经何小一姐拣样的让着给夹过来,她便忒儿喽、忒儿喽的吃了些。

不想那肚子有冒冒的一年不曾见过油水儿了,这个东西下去,再搭上方才那口黄酒,敢是肚子里就不依了,竟咕噜噜的叫唤一起来,险些儿弄到老廉颇一饭三遗矢。

幸亏她是个羊脏,咕噜了一会子,竟不曾响动。

一时大家吃完了饭,两个丫鬟用长茶盘儿送上漱口水来。

张老摆了摆手,说:" 不要。

" 因叫这女孩儿道:" 你倒是揭起炕毡子来,把那席篾儿给我撅一根来罢!" 柳条儿一时摸不着头脑。

公子说:" 拿牙签儿来。

" 柳条儿才连忙拿过两张双折儿手纸,上面托着根柳木牙签儿,张老剔了会子牙。

又从腰里拉下一条没撬边儿大长的白布手巾来擦了擦嘴,又喝了两口茶,便站起来道:" 姑爷、两位姑一奶一奶一费心,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可得到前头招护招护去了。

" 公子道:" 晌午还预备着果子呢。

" 张老道:" 姑爷,你知道的,我不会喝酒,又不吃那些零碎东西。

再说今日亲家老爷太太都不在家,他们伴儿们倒跟了好几个去,在家里的呢,也熬了这么几天了,谁不偷空儿歇歇儿。

我帮他们前头照应着去。

" 说着,便出去了。

公子一直送出二门方回。

这里张太太吃了一袋烟,也忙着要走。

何小一姐道:" 一妈一,可忙甚么呢?没事就在这里坐一天,说说话儿不好!" 她道:" 喂!姑一奶一奶一,你婆婆托付了我会子,咱把人家舅太太一个人儿丢一了,不是话!再说她晚上还给我弄下吃的了,我更不会吃那些果子呀酒的呀。

你们自家吃罢。

" 说着,自己攥上烟袋荷包绸子也去了。

他三个跟到上房,只见舅太太吃完了饭,正看着老婆子们那里拌锯末子扫地。

见了张太太站起来,道:" 偏了我们了,赴了女儿的席来了。

" 张太太道:" 可吃饱咧,斋也开咧。

我们姑一奶一奶一这就不用惦记着咧!" 舅太太便让她姐妹两个也坐下,因和公子道:" 这里不要你,你去罢!" 公子正一心的事由儿,想着回家,便答应了一声,笑着先走了。

这里姐妹两个,便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下。

那个大丫头长姐儿便从柳条儿手里接过烟袋荷包来,给张姑一娘一装了袋烟,回身又给何小一姐倒过碗茶来。

何小一姐连日见这个丫头,在婆婆跟前十分得用,便欠了欠身说:" 长姐姐,你叫她们倒罢。

" 随即站起来同张姑一娘一走到排插儿背后,一长一短的和她说话儿。

因见她是个旗装,却又有些外路口音,问了问,方知她爹一娘一是贵州苗人的叛一党一,老祖太爷手里的分赏功臣为奴的罪人,她爹一娘一到这里才养的她。

她从小儿便陪着公子一处玩耍,到了十二岁,太太才叫上来的。

何小一姐见她说话儿干净,一性一情儿柔和,从此便待她十分亲近。

她姐妹两个坐了片刻,舅太太便道:" 今日婆婆不在家,你们姐儿俩也歇歇儿去。

我要和亲家太太凑上人斗牌呢!" 因和何小一姐道:" 你这位公公啊,我告诉你讨人嫌着的呢!他最嫌人斗牌,他看见人斗牌,却也不言语,等过了后儿提起来,你可听么?不说他拙笨嫩儿全不会,又是甚么这桩事最是消磨岁月了,最是耽误正经了,又是甚么此非妇人本务家道所宜了,绷着个脸儿嘈嘈个不了,偏偏儿的姑太太和我又都一爱一斗个牌儿,等他不在家偷着斗,今日我可要蠃我们亲家太太两钱儿了。

" 何小一姐道:" 一娘一就斗牌,我们也该在这里伺候。

" 你只听可再没舅太太那么会疼人的了,说:" 不用,你们两家去屋里,是说且不动呢,零零碎碎也偷空儿归着归着。

以至公婆欢喜的是甚么呀,家里的事儿啊,你们爷的脾气一性一格儿啊,随身的话计啊,姐姐也该说说,妹妹也该说说,今日不是个空儿吗?去罢!" 何小一姐本是不肯定,被舅太太这一提,倒赶起她心里一桩事来。

正待要走,张姑一娘一道:" 姐姐,舅母既这么吩咐,不如咱们就走罢。

家里坐坐儿再来。

" 二人便携手同行而去。

作者

这回书一开场,就交代此后便要入安龙媒正传,如今一回书完了,请教那一句是安龙媒正传?况且何玉凤到了安家才得两三天,和张金凤姐妹初聚,这一位自然该入门问讳,有许多紧要正经话要说,那一位自然也该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有许多紧要正经语要说,才是情理;怎的便谈到这些闺阁闲情和琐屑笔墨,作这等一回没气力的文章,莫非我燕北闲人写到" 宝砚雕弓完成大礼" ,有些江郎才尽起来了?读者!

待浮海而后知水,非善观水者也;待登山而后见云,非常观云者也。

金玉姐妹两个到了今日之下,没得紧要正经话可说了。

甚么缘故呢?我燕北闲人早轻轻的把位舅太太放在中间,这文章须够着了。

至于这回节的文章,没一个字没气力,也没一处不是安龙媒的正传,这正是:定从正面认庐山,那识庐山真面目。

金玉姐妹两个回家,又有些甚的枝节?下回书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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