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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 读第二十六回′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

红楼梦

读第二十六回′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

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服,仍回大观园内去。

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红玉同众丫鬟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多日,都渐渐混熟了。

那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像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的。

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用不着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

这件事待要放下,心内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犹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际,忽听窗外问道:“姐姐在屋里没有?”

红玉闻听,在窗眼内望外一看,原来是本院的个小丫头名叫佳蕙的,因答说:“在家里,你进来罢。”

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 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一交一 给我送去。

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他们的丫头们呢。

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多少。

你替我收着。”

便把手帕子打开,把钱倒了出来,红玉替他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

佳蕙道:“你这一程子心里到底觉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

红玉道:“那里的话,好好的,家去作什么!”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你就和他要些来吃,也是一样。”

红玉道:“胡说!药也是混吃的。”

佳蕙道:“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

红玉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净!”佳蕙道:“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话?”

红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佳蕙点头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

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伏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

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

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

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

可气晴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一娘一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

你说可气不可气?”

红玉道:“也不犯着气他们。

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

那时谁还管谁呢?”

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的心肠,由不得眼睛红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

话说的却是。

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的熬煎。”

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方要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

说着向红玉掷下,回身就跑了。

红玉向外问道:“倒是谁的?也等不得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

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

红玉便赌气把那样子掷在一边,向抽屉内找笔,找了半天都是秃了的,因说道:“前儿一枝新笔,放在那里了?怎么一时想不起来。”

一面说着,一面出神,想了一会方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

便向佳惠道:“你替我取了来。”

佳惠道:“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他抬箱子呢,你自己取去罢。”

红玉道:“他等着你,你还坐着闲打牙儿?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等着你了。

坏透了的小蹄子!”说着,自己便出房来,出了怡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

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一娘一李嬷嬷从那边走来。

红玉立住笑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去了?怎打这里来?”

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一逼一十着我叫了他来。

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

红玉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

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

红玉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

李嬷嬷道:“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

红玉道:“既是进来,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

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

说着,拄着拐杖一径去了。

红玉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

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便问道:“林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

红玉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

红玉道:“那去?”

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

说着一径跑了。

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

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

不在话下。

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

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领贾芸进去。

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

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

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

贾芸想道:“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恁样四个字。”

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快进来罢。

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贾芸听得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

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熌灼,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

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

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

又进一道碧纱厨,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 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

宝玉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 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堆着笑立起身来。

贾芸忙上前请了安。

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

宝玉笑道:“只从那个月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

贾芸笑道:“总是我没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

叔叔如今可大安了?”

宝玉道:“大好了。

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

贾芸道:“辛苦也是该当的。

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

说着,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

那贾芸口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溜瞅那丫鬟: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

----不是别个,却是袭人。

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几天,他在里头混了两日,他却把那有名人口认记了一半。

他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比别个不同,今见他端了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便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来。

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罢。”

宝玉道:“你只管坐着罢。

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

贾芸笑道:“虽如此说,叔叔房里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

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

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

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了一会,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

宝玉也不甚留,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

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他出去。

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他“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那一行上?在宝叔房内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叔房内有几个女孩子?”

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

贾芸又道:“才刚那个与你说话的,他可是叫小红?”

坠儿笑道:“他倒叫小红。

你问他作什么?”

贾芸道:“方才他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

坠儿听了笑道:“他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他的帕子。

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他又问我,他说我替他找着了,他还谢我呢。

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

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

我看他拿什么谢我。”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

今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

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不许瞒着我。”

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了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 上,似有朦胧之态。

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 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闷的很,你出去逛逛不是?”

宝玉见说,便拉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

袭人笑道:“快起来罢!”一面说,一面拉了宝玉起来。

宝玉道:“可往那去呢?怪腻腻烦烦的。”

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

只管这么葳蕤,越发心里烦腻。”

宝玉无一精一打采的,只得依他。

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

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其意。

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

宝玉道:“你又淘气了。

好好的射他作什么?”

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一习一 演一习一 骑射。”

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

说着,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

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

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

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 上伸懒腰。

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

宝玉才走上来要搬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一娘一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

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

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

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侯。”

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 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

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

黛玉道:“我没说什么。”

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

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

紫鹃道:“那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

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

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

说着倒茶去了。

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

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

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

我成了爷们解闷的。”

一面哭着,一面下床 来往外就走。

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忙赶上来,“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

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

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雷的一般,也顾不得别的,疾忙回来穿衣服。

出园来,只见焙茗在二门前等着,宝玉便问道:“你可知道叫我是为什么?”

焙茗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

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

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只见薛蟠拍着手笑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那里出来的这么快。”

焙茗也笑道:“爷别怪我。”

忙跪下了。

宝玉怔了半天,方解过来了,是薛蟠哄他出来。

薛蟠连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一逼一十他去的。”

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问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一娘一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

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

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

宝玉道:“嗳,嗳,越发该死了。”

又向焙茗道:“反叛靠的,还跪着作什么!”焙茗连忙叩头起来。

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

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

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

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

可巧唱曲儿的小么儿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何如?”

一面说,一面来至他书房里。

只见詹光,程日兴,一胡一 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都在这里,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

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

说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方才停当归坐。

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未送来,倒先扰了。”

薛蟠道:“可是呢,明儿你送我什么?”

宝玉道:“我可有什么可送的?若论银钱吃的穿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我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

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画的着实好。

上面还有许多的字,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

真真的好的了不得!”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那里有个‘庚黄’?”

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

薛蟠道:“怎么看不真!”宝玉将手一撒,与他看道:“别是这两字罢?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

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

薛蟠只觉没意思,笑道:“谁知他‘糖银’‘果银’的。”

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

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

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

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已进来了。

众人忙起席让坐。

冯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

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

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

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

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的?挂了幌子了。”

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

宝玉道:“几时的话?”

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

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

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

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

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

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

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

薛蟠宝玉众人那里肯依,死拉着不放。

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

你我这些年,那回儿有这个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

若必定叫我领,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

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

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

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

冯紫英笑道:“今儿说的也不尽兴。

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所恳之处。”

说着执手就走。

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剌剌的丢不下。

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

也免的人犹疑。”

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

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

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记挂着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的回来,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

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

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只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

正说,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

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

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叫他留着请人送人罢。

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

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

至晚饭后,闻听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

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

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会。

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扣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顽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

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

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

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

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

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

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一声 ,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

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

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

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陰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

真是:

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因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喽”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那一个出来。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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