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耿十八
新成,病危笃,自知不起。
谓妻曰:“永诀在旦晚耳。
我死后,嫁守由汝,请言所志。”
妻默不语。
耿固问之,且云:“守固佳,嫁亦恒情。
明言之,庸何伤?行与子诀。
子守,我心慰;子嫁,我意断也。”
妻乃惨然曰:“家无儋石,君在犹不给,何以能守?”
耿闻之,遽握妻臂,作恨声曰:“忍哉!”言已而没。
手握不可开。
妻号。
家人至,两人攀指,力擘之,始开。
耿不自知其死,出门,见小车十余两,两各十人,即以方幅书名字,黏车上。
御人见耿,促登车。
耿视车中已有九人,并己而十。
又视黏单上,己名最后。
车行咋咋,响震耳际,亦不自知何往。
俄至一处,闻人言曰:“此思乡地也。”
闻其名,疑之。
又闻御人偶语云:“今日?三人。”
耿又骇。
及细听其言,悉一陰一间事,乃自悟曰:“我岂不作鬼物耶!”顿念家中,无复可悬念,惟老母腊高,妻嫁后,缺于奉养;念之,不觉涕涟。
又移时,见有台,高可数仞,游人甚伙;囊头械足之辈,呜咽而下上,闻人言为“望乡台”。
诸人至此,俱踏辕下,纷然竞登。
御人或挞之、或止之,独至耿,则促令登。
登数十级,始至颠顶。
翘首一望,则门闾庭院,宛在目中。
但内室隐隐,如笼烟雾。
凄恻不自胜。
回顾,一短衣人立肩下,即以姓氏问耿。
耿具以告。
其人亦自言为东海匠人。
见耿零涕,问:“何事不了于心?”
耿又告之。
匠人谋与越台而遁。
耿惧冥追,匠人固言无妨。
耿又虑台高倾跌,匠人但令从己。
遂先跃,耿果从之。
及地,竟无恙。
喜无觉者。
视所乘车,犹在台下。
二人急奔。
数武,忽自念名字黏车上,恐不免执名之追;遂反身近车,以手指染唾,涂去己名,始复奔,哆口坌息,不敢少停。
少间,入里门,匠人送诸其室。
蓦睹己一尸一,醒然而苏。
觉乏疲躁渴,骤呼水。
家人一大骇,与之水,饮至石余。
乃骤起,作揖拜状;既而出门拱谢,方归。
归则僵卧不转。
家人以其行异,疑非真活;然渐觇之,殊无他异。
稍稍近问,始历历言其本末。
问:“出门何故?”
曰:“别匠人也。”
“饮水何多?”
曰:“初为我饮,后乃匠人饮也。”
投之汤羹,数日而瘥。
由此厌薄其妻,不复共枕席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