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夫妇愿白首,男长女大无疾疚《醒世恒言》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狱中讼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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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 - 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狱中讼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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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狱中讼冤

人间夫妇愿白首,男长女大无疾疚。

男娶妻兮女嫁夫,频见森孙会行走。

若还此愿遂心怀,百年瞑目黄泉台。

莫教中道有差跌,前妻晚妇情离乖。

晚妇狠毒胜蛇蝎,枕边谮语无休歇。

自己生儿似宝珍,他人子女遭磨灭。

饭不饭兮茶不茶,蓬头垢面徒伤嗟。

君不见大舜历山终夜泣,闵骞十月衣芦花。

这篇言语,大抵说人家继母心肠狠毒,将亲生子女胜过一颗九曲明珠,乃希世之宝,何等珍重。

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

单可恨的,偏生要把前妻男女,百般凌虐,粪土不如。

若年纪在十五六岁,还不十分受苦,纵然磨灭,渐渐长大,日子有数。

惟有十岁内外的小儿女,最为可怜。

然虽如此,其间原有三等。

那三等?第一等乃富贵之家,幼时自有乳母养娘伏侍,到五六岁便送入学中读书。

况且亲族蕃盛,手下婢仆,耳目众多,尚怕被人谈论,还要存个体面。

不致有饥寒打骂之苦。

或者自生得有子女,要独吞家业,索性倒弄个斩草除根的手段,有诗为证:焚禀损阶事可伤,申生遭谤伯奇殃。

后妻煽处从来有,几个男儿肯直肠。

第二等乃中户人家,虽则体面还有,料道幼时,未必有乳母养娘伏侍,诸色尽要在继母手内出放。

那饥寒打骂就不能勾免了。

若父亲是个硬挣的 ,定然卫护女儿,与老婆反目厮闹,不许他凌虐。

也有惧怕丈夫利害,背着眼方敢施行。

倘遇了那不怕天,不怕地,也不怕羞,也不怕死,越杀越上的泼悍婆娘,动辄便拖刀弄剑,不是刎颈上吊,定是奔井投河,惯把死来吓老公,常有弄假成真,连家业都完在他身上。

俗语道得好:“逆子顽妻,无药可治。”

遇着这般泼妇,难道终日厮闹不成?少不得闹过几次,奈何他不下,到只得诈瞎装聋,含糊忍痛。

也有将来过继与人,也有送去为僧学道,或托在父兄外家寄养。

这还是有些血气的所为。

又有那一种横肚肠,烂心肝,忍心害理,无情义的汉子。

前妻在生时,何等恩爱,把儿女也何等怜惜,到得死后,娶了晚妻,或奉承他妆奁富厚,或贪恋颜色美丽,或中年娶了少一妇 ,因这几般上,弄得神魂颠倒,意乱心迷,将前妻昔日恩义,撇向东洋大海。

儿女也渐渐做了眼中之钉,肉内之刺。

到得打骂,莫说护卫劝解,反要加上一顿,取他的欢心。

常有后生儿女都已婚嫁,前妻之子 ,尚无妻室。

公论上说不去时,一胡一 乱娶个与他,后母还千方百计,做下魇魅,要他夫妻不睦。

若是魇魅不灵,便打儿子,骂媳妇,撺掇老公告忤逆,赶逐出去。

那男女之间,女儿更觉苦楚。

孩子家打过了,或向学中攻书,或与邻家孩子们顽耍,还可以消遣。

做了女儿时,终日不离房户,与那夜叉婆挤做一块,不住脚把他使唤,还要限每日做若干女工。

做得少,打骂自不必说。

及至趱足了,却又嫌好道歉,也原脱白不过。

生下儿女,恰像写着包揽文书的,日夜替他怀抱。

倘若啼哭,便道是不情愿,使性儿难为他孩子。

偶或有些病症,又道是故意惊吓出来的。

就是身上有个蚊虫疤儿,一定也说是故意放来钉的。

更有一节苦处,任你滴水成冰的天气,少不得向水孔中洗浣污秽衣服,还要憎嫌洗得不洁净,加一场咒骂。

熬到十五六岁,渐渐成|人。

那时打骂,就把污话来肮脏了。

不骂要趁汉,定说想老公。

可怜女子家无处伸诉,只好向背后吞声饮泣。

倘或听见,又道装这许多妖势。

多少女子当不起恁般羞辱,自去寻了一条死路。

有诗为证:不正夫纲但怕婆,怕婆无奈后妻何。

任他打骂亲生女,暗地心疼不敢呵。

第三等乃朝趁暮食,肩担之家。

此等人家儿女。

纵是生母在时,只好苟免饥寒,料道没甚丰衣足食。

巴到十来岁,也就要指望教去学做生意,趁三文五文帮贴柴火。

若又遇着个凶恶继母,岂不是苦上加苦。

口中吃的,定然有一顿没一顿,担饥忍饿。

就要口热汤,也须请问个主意,不敢擅专。

身上穿的,不是前拖一块,定要后破一爿。

受冻捱寒,也不敢在他面前说个冷字。

那几根头发,整年也难得与梳子相会。

一胡一 乱挽个角儿,还不是挦得披头盖脸。

两只脚久常赤着,从不曾见鞋袜面。

若得了双草鞋,就胜如穿着粉底皂靴。

专任的是劈柴烧火,担水提浆。

稍不如意,软的是拳头脚尖,硬的是木柴棍棒。

那咒骂乃口头言语,只当与他消闲。

到得将就挑得担子,便限着每日要赚若干钱钞。

若还缺了一文,少不得敲个半死。

倘肯撺掇老公,卖与人家为一奴一,这就算他一点陰德。

所以小户人家儿女,经着后母,十个到有九个磨折死了。

有诗为证:小家儿女受艰辛,后母加添妄怒嗔。

打骂饥寒浑不免,人前一样唤娘亲。

说话的为何只管絮絮叨叨,道后母的许多短处?只因在下今日要说一个继母谋害前妻儿女,后来天理昭彰,反受了国法,与天下的后母做个榜样,故先略道其概。

这段话文,若说出来时:直教铁汉也心酸,总是石人亦泪洒。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里?就在本朝正德年间,北京顺天府旗手卫,有个荫籍百户李雄。

他虽是武弁出身,却从幼聪明好学,深知典籍。

及至年长,身材魁伟,膂力过人,使得好刀,射得好箭,是一个文武兼备的将官。

因随太监张永征陕西安化王有功,升锦衣卫千户。

娶得个夫人何氏。

夫妻十分恩爱。

生下三女一男:儿子名曰承祖,长女名玉英,次女名桃英,三女名月英。

元来是先花后果的。

倒是玉英居长,次即承祖。

不想何氏自产月英之后,便染了个虚怯症候,不上半年,呜呼哀哉。

可怜:留得旧时残锦绣,每因肠断动悲伤。

那时玉英刚刚六岁,承祖五岁,桃英三岁,月英止有五六个月。

虽有养娘奶十子伏侍,到底像小鸡失了鸡母,七慌八乱,啼啼哭哭。

李雄见儿女这般苦楚,心下烦恼,只得终日住在家中窝伴。

他本是个官身,顾着家里,便担阁了公事;到得干办了公事,却又没工夫照管儿女。

真个公私不能两荆捱了几个月日,思想终不是长法,要娶个继室,遂央媒寻亲。

那媒婆是走千家踏万户的,得了这句言语,到处一兜,那些人家闻得李雄年纪止有三十来岁,又是锦衣卫千户,一进门就称奶奶,谁个不肯。

三日之间,就请了若干庚贴送来,任凭李雄选择。

俗语有云:“姻缘本是前生定,不许今人作主张。”

李雄千择万选,却拣了个姓焦灼人家女儿,年方一十六岁,父母双亡,哥嫂作主。

那哥哥叫做焦榕,专在各衙门打干,是一个油里滑的光棍。

李雄一时没眼色,成了这头亲事,少不得行礼纳聘。

不则一日,娶得回家,花烛成亲。

那焦氏生得有六七分颜色,女工针指,却也百伶百俐,只是心肠有些狠毒。

见了四个小儿女,便生嫉妒之念。

又见丈夫十分爱惜,又不时叮嘱好生抚育,越发不怀好意。

他想道:“若没有这一窝子贼男女,那官职产业好歹是我生子女来承受。

如今遗下许多短命贼种,纵挣得泼天家计,少不得被他们先拔头筹。

设使久后,也只有今日这些家业,派到我的子女,所存几何,可不白白与他辛苦一世?须是哄热了丈夫,后然用言语唆冷他父子,磨灭死两三个,止存个把,就易处了。”

你道天下有恁样好笑的事。

自己方才十五六岁,还未知命短命长,生育不生育,却就算到几十年后之事,起这等残忍念头,要害前妻儿女,可胜叹哉。

有诗为证:娶妻原为生儿女,见成儿女反为仇。

不是妇人心最毒,还因男子没长筹。

自此之后,焦氏将着丈夫百般殷勤趋奉。

况兼正在妙龄,打扮得如花朵相似,枕席之间,曲意取媚。

果然哄得李雄千欢万喜,百顺百依。

只有一件不肯听他。

你道是那件?但说到儿女面上,便道:“可怜他没娘之子,年幼娇痴。

倘有不到之处,须将好言训诲,莫要深责。”

焦氏撺唆了几次,见不肯听,忍耐不祝一日趁老公不在家,寻起李承祖事过,揪来打骂。

不道那孩子头皮寡薄,他的手儿又老辣。

一顿乱打,那头上却如酵到馒头,登时肿起几个大疙瘩。

可怜打得那孩子无个地孔可钻,号淘痛哭。

养娘奶十子解劝不祝那玉英年纪虽小,生性聪慧,看见兄弟无故遭此毒打,已明白晚母不是个善良之辈,心中苦楚,泪珠乱落。

在旁看不过,向前道告母亲:“兄弟年幼无知,望乞饶恕则个。”

焦氏喝道:“小贱人,谁要你多言?难道我打不得的么?你的打也只在头上滴溜溜转了,却与别人讨饶?”

玉英闻得这话,愈加哀楚。

正打之间,李雄已回。

那孩了抱住案亲,放声号恸。

李雄见打得这般光景,暴躁如雷,翻天作地,闹将起来。

那婆娘索性抓破脸皮,反要死要活,分毫不让。

早有人报知焦榕,特来劝慰。

李雄告诉道:“娶令妹来,专为要照管这几个儿女,岂是没人打骂,娶来凌贱不成。

况又几番嘱付。

可怜无母娇幼,你即是亲母一般,凡事将就些,反故意打得如此模样。”

焦榕假意埋冤了妹子几句,陪个不是,道:“舍妹一来年纪小,不知世故;二来也因从幼养娇了性子,在家任意惯了。

妹丈不消气得。”

又道:“省得在此不喜欢,待我接回去住几日,劝喻他下次不可如此。”

道罢,作别而去。

少顷,雇乘轿子,差个女使接焦氏到家。

那婆娘一进门,就埋怨焦榕道:“哥哥,一奴一总有甚不好处,也该看爹娘分上一访个好对头匹配才是,怎么一胡一 乱肮脏送在这样人家,误我的终身?”

焦榕笑道:“论起嫁这锦衣卫干户,也不算肮脏了。

但是你自己没有见识,怎么抱怨别人?”

焦氏道:“那见得我没有见识?”

焦榕道:“妹夫既将儿女爱惜,就顺着他性儿,一般着些痛热。”

焦氏嚷道:“又不是亲生的,教我着疼热,还要算计哩。”

焦榕笑道:“正因这上,说你没见识。

自古道:‘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你心下赶不喜欢这男女,越该加意爱护”焦氏道:“我恨不得顷刻除了这几个冤孽,方才干净,为何反要将他爱护?”

焦榕道:“大抵小儿女,料没甚大过失,况婢仆都是他旧人,与你恩义尚疏,稍加责罚,此辈就到家主面前轻事重报,说你怎地凌虐。

妹夫必然着意防范,何繇除得?他存了这片疑心,就是生病死了,还要疑你有甚缘故,可不是无丝有线。

你若将就容得,落得做好人。

抚养大了,不怕不孝顺你。”

焦氏把头三四摇道:“这是断然不成。”

焦榕道:“毕竟容不得,须依我说话。

今后将他如亲生看待,婢仆们施些小惠,结为心腹。

暗地察访,内中倘有无心向你,并口嘴不好的,便赶逐出去。

如此过了一年两载,妹夫信得你真了,婢仆又皆是心腹,你也必然生下子女,分了其爱。

那时觑个机会,先除却这孩子,料不疑虑到你。

那几个丫头,等待年长,叮嘱童仆们一齐驾起风波,只说有私情勾当。

妹夫是有官职的,怕人耻笑,自然逼十其自荆是恁样陰唆陽劝做去,岂不省了目下受气?又见得你是好人。”

焦氏听了这片言语,不胜喜欢道:“哥哥言之有理。

是我错埋怨你了。

今番回去,依此而行。

倘到紧要处,再来与哥哥商量。”

不题焦榕兄妹计议。

且说李雄因老婆凌贱儿女,反添上一顶愁帽儿,想道:“指望娶他来看顾儿女,却到增了一个魔头。

后边日子正长,教这小男女怎生得过?”

左思右算,想出一个道理。

你道是什么道理?元来收拾起一间书室,请下一个老儒,把玉英、承祖送入书堂读书,每日茶饭俱着人送进去吃,直至晚方才放学。

教他远了晚娘,躲这打骂。

那桃英、月英自有奶十子照管,料然无妨。

常言:“夫妻是打骂不开的。”

过了数日,只得差人去接焦氏。

焦榕备些礼物,送将回来。

焦氏知得请下先生,也解了其意,更不道破。

这番归来,果然比先大不相同,一味将笑撮在脸上,调引这几个个男女,亲亲热热,胜如亲生。

莫说打骂,便是气儿也不再呵一口。

待婢仆们也十分宽恕,不常赏赐小东西。

大凡下人,肚肠极是窄狭,得了须微之利,便极口称功诵德,欢声溢耳。

李雄初时甚觉奇异,只道惧怕他闹吵,当面假意殷勤,背后未必如此。

几遍暗地打听,冷眼偷瞧,更不见有甚别样做作。

过了年余,愈加珍爱。

李雄万分喜悦,想道:“不知大舅怎生样劝喻,便能改过从善。

如此可见好人原容易做的,只在一转念耳。”

从此放下这片肚肠。

夫妻恩爱愈笃。

那焦氏巴不能生下个儿子。

谁知做亲二年,尚没身孕。

心中着急,往各处寺观庵堂,烧香许愿。

那菩萨果是有些灵验。

烧了香,许过愿,真个就身怀六甲。

到得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儿子,乳名亚一奴一。

你道为何叫这般名字?元来民间有个俗套,恐怕小儿家养不大,常把贱物为名,取其易长的意思,因此每每有牛儿狗儿之名。

那焦氏也恐难养,又不好叫恁般名色,故只唤做亚一奴一,以为比一奴一仆尚次一等,即如牛儿狗儿之意。

李雄只道焦氏真心爱惜儿女,今番生下亚一奴一,亦十分珍重。

三朝满月,遍请亲友吃庆喜筵宴,不在话下。

常言说得好:“只愁不养,不愁不长。”

眨眼间,不觉亚一奴一又已周岁。

那时玉英已是十龄,长得婉丽飘逸,如画图中人物,且又赋性敏慧,读书过目成诵,善能吟诗作赋。

其他描花刺绣,不教自会。

兄弟李承祖,虽然也是个聪明孩子,到底赶不上姐姐,曾咏绿萼梅,诗云:并是调羹种,偏栽碧玉枝。

不誇红有艳,兼笑白无奇。

蕊绽莺忘啄,花香蝶未窥。

陇头羌笛奏,芳草总堪疑。

因有了这般才藻,李雄倍加喜欢,连桃英、月英也送入书堂读书。

又尝对焦氏说道:“玉英女儿,有如此美才,后日不舍得嫁他出去,访一个有才学的秀士入赘家来,待他夫妇唱和,可不好么?”

焦氏口虽赞美,心下越增妒忌。

正要设计下手,不想其年乃正德十四年,陕西反贼杨九儿据皋兰山作乱,累败官军,地方告急。

朝廷遣都指挥赵忠充总兵官,统领兵马前去征讨。

赵忠知得李雄智勇相兼,特荐为前部先锋。

你想军情之事,火一般紧急,可能勾少缓?半月之间,择日出师。

李雄收拾行装器械,带领家丁起程。

临行时又叮嘱焦氏,好生看管儿女。

焦氏答道:“这事不消分付。

但愿你阵面上神灵护祐,马到成功,博个封妻荫子。”

夫妻父子正在分别,外边报:“赵爷特令教场相会。”

李雄洒泪出门。

急急上马,直至教场中演武厅上与诸将参谒已毕,朝廷又差兵部官犒劳,三军齐向北阙谢恩,口称万岁三声。

赵爷分付李雄带领前部军马先行。

李雄领了将令,放起三个轰天大炮,众军一声呐喊,遍地锣鸣,离了教场,望陕西而进。

军容整肃,器仗鲜明。

一路上逢山开径,遇水叠桥。

不则一日,已至陕西地面,安营下寨,等大军到来,一齐进发。

与贼兵连战数阵,互相胜负。

到七月十四,贼兵挑战,赵爷令李雄出阵。

那李雄统领部下一精一兵,奋勇杀入。

贼兵抵挡不住,大败而走。

李雄乘胜追逐数思。

不想贼人伏兵四起,一团一 一团一 围住,左冲右突,不能得脱,外面救兵又被截断。

李雄部下虽然一精一勇,终是众寡不敌。

鏖战到晚,全军尽没。

可怜李雄盖世英雄,到此一场春一梦 。

正是:正气千寻横宇宙,孤魂万里占清寒。

赵忠出征之事,按下不题。

却说焦氏方要下手,恰好遇着丈夫出征,可不天凑其便。

李雄去了数日,一乘轿子,抬到焦榕家里,与他商议。

焦榕道:“据我主意,再缓几时。”

焦氏道:“却是为何?”

焦榕道:“妹夫不在家,死了定生疑惑。

如今还是把他倍加好好看承。

妹夫回家知道,越信你是个好人。

那时出个不意,弄个手脚,必无疑虑,可不妙哉。”

焦氏依了焦榕说话,真个把玉英姊妹看承比前又胜几分,终日盼望李雄得胜回朝。

谁知巴到八月初旬,陕西报到京中,说七月十四日与贼一交一 锋,前部千户李雄恃勇深入,先胜后败,全军尽没。

焦榕是专在各衙门当干的,早已知得这个消息,吃了一惊,如飞报与妹子。

焦氏闻说丈夫战死,放声号恸。

那玉英姊妹尤为可怜,一个个哭得死而复甦。

焦氏与焦榕商议,就把先生打发出门,合家挂孝,招魂设祭,摆设灵座。

亲友尽来吊唁。

那时焦氏将脸皮翻转,动辄便是打骂。

又过了月余,焦氏向焦榕道:“如今丈夫已死,更无别虑,动了手罢。”

焦榕道:“到有个妙策在此,不消得下手。

只教他死在他乡外郡,又怨你不着。”

焦氏忙问有何妙策。

焦榕道:“妹夫阵亡,不知一尸一首下落。

再捱两月,等到严寒天气,差一个心腹家人,同承祖去陕西寻觅妹夫骸鼻。

他是个孩子家,那曾经途路风霜之苦,水土不服,自然中道病死。

设或熬得到彼处,叮嘱家人撇了他,暗地自回。

那时身畔没了盘缠,进退无门,不是冻死,定然饿死。

这几个丫头,饶他性命,卖与人为妾作婢,还值好些银子。

岂非一举两得。”

焦氏连称有理。

耐至腊月初旬,焦氏唤过李承祖说道:“你父亲半世辛勤,不幸丧于沙场,无葬身之地。

虽在九泉,安能瞑目。

昨日闻得舅舅说,近日赵总兵连胜数阵,敌兵退去千里之外,道路已是宁静。

我欲亲往陕西寻觅你父亲骸鼻归葬,少尽夫妻之情。

又恐我是个少年寡一妇 ,出头露面,必被外人谈耻,故此只得叫家人苗全服事你去走遭。

倘能寻得回来,也见你为子的一点孝心。

行装都已准备下了,明早便可登程。”

承祖闻言,双眼流泪道:“母亲言之有理,孩儿明早便行。”

玉英料道不是好意,大吃一惊,乃道:“告母亲:爹爹暴弃沙场,理合兄弟前去寻觅。

但他年纪幼小,路途跋涉,未曾经惯。

万一有些山高水低,可不枉送一死?何不再差一人,与苗全同去,总是一般的。”

焦氏大怒道:“你这逆种。

当初你父存日,将你姐妹如珍宝一般爱惜。

如今死了,就忘恩背义,连骸鼻也不要了。

你读了许多书,难道不晓得昔日木兰代父征西,缇萦上书代刑?这两个一般也是幼年女子,有此孝顺之心。

你不能够学他恁般志气,也去寻觅父亲骸鼻,反来阻当兄弟莫去。

况且承祖还是个男儿,一路又有人服事,须不比木兰女上阵征战,出生入死,那见得有什么山高水低,枉送了性命。

要你这样不孝女何用。”

一顿乱嚷,把玉英羞得满面通红,哭告道:“孩儿岂不念爹爹生身大恩,要寻访骸一尸一归葬?止因兄弟年纪尚幼,恐受不得辛苦。

孩儿情愿代兄弟一行。”

焦氏道:“你便想要到外边去游山玩景快活,只怕我心里还不肯哩。”

当晚玉英姊妹挤在一处言别,呜呜的哭了半夜。

李承祖道:“姐姐,爹爹骸鼻暴弃在外,就死也说不得。

待我去寻觅回来,也教母亲放心,不必你忧虑。”

到了次早,焦氏催促起程。

姊妹们洒泪而别。

焦氏又道:“你若寻不着父亲骸鼻,也不必来见我。”

李承祖哭道:“孩儿如不得爹爹骨殖,料然也无颜再见母亲。”

苗全扶他上生口,经出京师。

你道那苗全是谁?乃焦氏带来赠嫁的家人中第一个心腹,已暗领了主母一之 意,自在不言之表。

主仆二人离了京师,望陕四进发。

此时正是隆冬天气,朔风如箭,地上积雪有三四尺高。

往来生口,恰如在绵花堆里行走。

那李承祖不上十岁孩子,况且从幼娇养,何曾受这般苦楚。

在生口背上把不住的寒颤,常常望着雪窝里颠将下来。

在路晓行夜宿,约走了十数日。

李承祖渐渐饮食减少,生起病来,对苗全道:“我身子觉得不好,且将息两日再行。”

苗全道:“小辟人,奶奶付的盘缠有限,忙忙趱到那边,只怕转去还用度不来。

路上若再担阁两日,越发弄不来了。

且勉强捱到省下,那时将养几日罢。”

李承祖又问:“到省下还有几多路?”

苗全笑道:“早哩。

极快还要二十个日子。”

李承祖无可奈何,只得熬着病体,含泪而行。

有诗为证:可怜童稚离家乡,匹马迢迢去路长。

遥望沙场何处是?乱云衰草带斜陽。

又行了明日,李承祖看看病体转重,生口甚难坐。

苗全又不肯暂停,也不雇脚力,故意扶着步行,明明要送他上路的意思。

又捱了半日,来到一个地方名唤保安村。

李承祖道:“苗全,我半步移不动了,快些寻个宿店歇罢。”

苗全闻言,暗想道:“看他这个模样,料然活不成了。

若到店客中住下,便难脱身,不如撇在此间,回家去罢。”

乃道:“小辟人,客店离此尚远。

你既行走不动,且坐在此,待我先去放下包裹,然后来背你去,何如?”

李承祖道:“这也说得有理。”

遂扶至一家门首阶沿上坐下。

苗全拽开脚步,走向前去,问个小路抄转,买些饭食吃了,雇个生口,原从旧路回家去了。

不在话下。

且说李承祖坐在阶沿上,等了一回,不见苗全转来。

自觉身子存坐不安,倒身卧下,一觉睡去。

那个人家却是个孤孀老妪,住得一间屋儿,坐在门门纺纱。

初时见一汉子扶个小厮,坐于门口,也不在其意。

直至傍晚,拿只桶儿要去打水,恰好拦门熟睡,叫道:“兀那个官人快起来。

让我们打水。”

李承祖从梦中惊醒,只道苗全来了,睁眼看时,乃是那屋里的老妪,便挣扎坐起道:“老婆婆有甚话说?”

那老妪听得语言不是本地上人物,问道:“你是何处来的,却睡在此间?”

李承祖道:“我是京中来的。

只因身子有病,行走不动,借坐片时,等家人来到,即便去了。”

老妪道:“你家人在那里?”

李承祖道:“他说先至客店中,放了包裹,然后来背我去。”

老妪道:“哎哟。

我见你那家人去时,还是上午。

如今天将晚了,难道还走不到?想必包裹中有甚银两,撇下你逃走去了。”

李承祖因睡得昏昏沉沉,不曾看天色早晚,只道不多一回。

闻了此言,急回头仰天观望,果然日已矬西,吃了一惊,暗想道:“一定这狗才料我病势渐凶,懒得伏侍,逃走去了。

如今教我进退两难,怎生是好。”

禁不住眼中流泪,放声啼哭。

有几个邻家俱走来观看。

那老妪见他哭的苦楚,亦觉孤#j,倒放下水桶,问道:“小辟人,你父母是何等样人?有甚紧事,恁般寒天冷月,随个家人行走?还要往那里去?”

李承祖带泪说道:“不瞒老婆婆说,我父亲是锦衣卫千户,因随赵总兵往陕西征讨反贼,不幸父亲阵亡。

母亲着我同家人苗全到战场上寻觅骸鼻归葬。

不料途中患病,这一奴一才就撇我而逃,多分也做个他乡之鬼了。”

说罢,又哭。

众人闻言,各各嗟叹。

那老妪道:“可怜,可怜。

元来是好人家子息,些些年纪,有如此孝心,难得,难得。

只是你身子既然有病,睡在这冷石上,愈加不好了。

且?扎起来,到我铺上去睡睡,或者你家人还来也未可知。”

李承祖道:“多谢婆婆美情。

恐不好打搅。”

那老妪道:“说那里话。

谁人没有患难之处。”

遂向前扶他进屋里去。

邻家也各自散了。

承祖跨入门槛,看时,侧边便是个火炕,那铺儿就在炕上。

老妪支持他睡下,急急去汲水烧汤,与承祖吃。

到半夜间,老妪摸他身上,犹如一块火炭。

至天明看时,神思昏迷,人事不剩那老妪央人去请医诊脉,取出钱钞,赎药与他吃,早晚伏侍。

那些邻家听见李承祖病凶,在背后笑那老妪着甚要紧,讨这样烦恼。

老妪听见,只做不知,毫无倦担这也是李承祖未该命绝,得遇恁般好人。

有诗为证:家中母子犹成怨,路次闲人反着疼。

美恶性生天壤异,反教陌路笑亲情。

李承祖这场大病,捱过残年,直至二月中方才稍可。

在铺上看着那老妪谢道:“多感婆婆慈悲,救我性命。

正是再生父母。

若能挣扎回去,定当厚报大德。”

那老妪道:“小辟人何出此言。

老身不过见你路途孤苦,故此相留,有何恩德,却说厚报二字。”

光陰迅速,倏忽又三月已尽,四月将一交一 。

那时李承祖病体全愈,身子硬挣,遂要别了老妪,去寻父亲骸鼻。

那老妪道:“小辟人,你病体新痊,只怕还不可劳动。

二来前去不知尚有几多路程,你孤身独自,又无盘缠,如何去得。

不如住在这里,待我访问近边有入京的,托他与你带信到家,教个的当亲人来同去方好。”

承祖道:“承婆婆过念,只是家里也没有甚亲人可来;二则在此久扰,于心不安;三则恁般一温一 和时候,正好行走。

倘再捱几时,天道炎热,又是一节苦楚。

我的病症,觉得全妥,料也无妨。

就是一路去,少不得是个大道,自然有人往来。

待我慢慢求乞前去,寻着了父亲骸鼻,再来相会。”

那老妪道:“你纵到彼寻着骸鼻,又无银两装载回去,也是徒然。”

李承祖道:“那边少不得有官府。

待我去求告,或者可怜我父为国身亡,设法装送回家,也未可知。”

那老妪再三苦留不住,又去寻凑几钱银子相赠。

两下凄凄惨惨,不忍分别,到像个嫡亲子母。

临别时,那老妪含着眼泪嘱道:“小辟人转来,是必再看看老身,莫要竟自过去。”

李承祖喉间哽咽,答应不出,点头涕泣而去;走两步,又回头来观看。

那老妪在门首,也直至望不见了,方才哭进屋里。

这些邻家没一个不笑他是个痴婆子:“一个远方流落的小厮,白白里赔钱赔钞,伏侍得才好,急松松就去了,有甚好处,还这般哭泣。

不知他眼泪是何处来的?”

遂把这事做笑话传说。

看官,你想那老妪乃是贫穷寡一妇 ,倒有些义气。

一个从不识面的患病小厮,收留回去,看顾好了,临行又赍赠银两,依依不舍。

像这班邻里,都是须眉男子,自己不肯施仁仗义,及见他人做了好事,反又振唇簸嘴。

可见人面相同,人心各别。

闲话休题。

且说李承祖又无脚力,又不认得路径,顺着大道,一路问讯,捱向前去。

觉道劳倦,随分庵堂寺院,市镇乡村,即便借宿。

又亏着那老妪这几钱银子,将就半饥半饱,度到临洮府。

那地方自遭兵火之后,道路荒凉,人民稀少。

承祖问了向日争战之处,直至皋兰山相近,思想要祭奠父亲一番。

怎奈身边止存得十数文铜钱,只得单买了一陌纸钱,讨个火种,向战场一路跑来。

远远望去,只见一片旷野,并无个人影来往,心中先有五分惧怯,便立住脚,不敢进步,却又想道:“我受了千辛刀苦,方到此间。

若是害怕,怎能够寻得爹爹骸鼻?须索拚命前去。”

大着胆飞奔到战场中。

举目看时,果然好凄惨也。

但见:荒原漠漠,野草萋萋。

四郊荆棘一交一 缠,一望黄沙无际。

髑髅暴露,堪怜昔日英雄;白骨抛残,可惜当年壮士。

陰风一习一 一习一 ,惟闻鬼哭神号;寒雾#*#鳎*但见狐奔兔走。

猿啼夜月肠应断,雁唳秋云魂自消。

李承祖吹起火种,焚化纸钱,望空哭拜一回。

起来仔细寻觅,一团一 一团一 走遍,但见白骨一交一 加,并没一个全一尸一。

元来赵总兵杀退贼兵,看见一尸一横遍野,心中不忍,即于战场上设祭阵亡将士,收拾一尸一骸焚化,因此没有全一尸一遗存。

李承祖寻了半日,身子困倦,坐于乱草之中,歇息片时。

忽然想起:“征战之际,遇着便杀,即为战常料非只此一处。

正不知爹爹当日丧于那个地方?我却专在此寻觅,岂不是个呆子?”

却又想道:“我李承祖好十分蒙憧。

爹爹身死已久,血肉定自腐坏,骸鼻纵在目前,也难厮认。

若寻认不出,可不空受这番劳碌。”

心下苦楚,又向空祷告道:“爹爹陰灵不远:孩儿李承祖千里寻访至此,收取骸鼻,怎奈不能识认。

爹爹,你生前尽忠报国,死后自是为神。

乞显示骸鼻所在,奉归安葬。

免使暴露荒丘,为无祀之鬼。”

祝罢,放声号哭。

又向白骨丛中,东穿西走一回。

看看天色渐晚,料来安身不得,随路行走,要寻个歇处。

行不上一里田地,斜插里林子中,走出一个和尚来。

那和尚见了李承祖,把他上下一相,说道:“你这孩子,好大胆。

此是什么所在,敢独自行走?”

李承祖哭诉道:“小的乃京师人氏,只因父亲随赵总兵出征阵亡,特到此寻觅骸鼻归葬。

不道没个下落,天又将晚,要觅个宿处。

师父若有庵院,可怜借歇一晚,也是无量功德。”

那和尚道:“你这小小孩子,反有此孝心,难得,难得。

只是一尸一骸都焚化尽了,那里去寻觅。”

李承祖见说这话,哭倒在地。

那和尚扶起道:“小辟人,哭也无益,且随我去住一晚,明日打点回家去罢。”

李承祖无奈,只得随着和尚。

又行了二里多路,来到一个小小村落,看来只有五六家人家。

那和尚住的是一座小茅庵,开门进去,吹起火来,收拾些饭食,与李承祖吃了。

问道:“小辟人,你父亲是何卫军士?在那个将官部下?叫甚名字?”

李承祖道:“先父是锦衣卫千户,姓李名雄。”

和尚大惊道:“元来是李爷的公子。”

李承祖道:“师父,你如何晓得我先父?”

和尚道:“实不相瞒,小僧原是羽林卫军人,名叫曾虎二,去年出征,拨在老爷部下。

因见我勇力过人,留我帐前亲随,另眼看承。

许我得胜之日,扶持一官。

谁知七月十四,随老爷上阵,先斩了数百余级,贼人败去。

一时恃勇,追逐十数里,深入重地。

贼人伏兵四起,围裹在内。

外面救兵又被截住,全军战没。

止存老爷与小僧二人,各带重伤,只得同伏在乱一尸一之中,到深夜起来逃走,不想老爷已死。

小僧望见傍边有一带土墙,随负至墙下,推倒墙土掩埋。

那时敌兵反拦在前面,不能归营。

逃到一个山湾中,遇一老僧,收留在庵。

亏他服事,调养好了金疮,朝暮劝化我出家。

我也想:死里逃生,不如图个清闲自在。

因此依了他,削发为僧。

今年春间,老师父身故。

有两个徒弟道我是个氽来僧,不容住在庵中。

我想既已出家,争甚是非?让了他们,要往远方去,行脚经过此地,见这茅庵空间,就做个安身之处,往远近村坊抄化度日。

不想公子亲来,天遣相遇。”

李承祖见说父亲一尸一骨尚存,倒身拜谢。

和尚连忙扶住,又问道:“公子恁般年娇力弱,如何家人也不带一个,独自行走?”

李承祖将中途染病,苗全抛弃逃回,亏老妪救济前后事细细说出,又道:“若寻不见父亲骨殖,已拚触死沙常天幸得遇吾师,使我父子皆安。”

和尚道:“此皆老爷英灵不泯,公子孝行感格,天使其然。

只是公子孑然一身,又没盘缠,怎能勾装载回去?”

公子道:“意欲求本处官府设法,不知可肯?”

和尚笑道:“公子差矣。

常言道:‘官情如纸保’总然极厚相知,到得死后,也还未可必,何况素无相识?却做恁般痴想。

李承祖道:“如此便怎么好?”

和尚沉吟半晌,乃道:“不打紧。

我有个道理在此。

明日将骸鼻盛在一件家伙之内,待我负着,慢慢一路抄化至京,可不好么?”

李承祖道:“吾师肯恁般用情,生死衔恩不浅。”

和尚道:“我蒙老爷识拔之恩,少效犬马之劳,何足挂齿。”

到了次日,和尚向邻家化了一只破竹笼,两条索子,又借柄锄头,又买了几陌纸钱,锁上庵门,引李承祖前去。

约有数里之程,也是一个村落,一发没个人烟。

直到土墙边放下竹笼,李承祖就哭啼起来。

和尚将纸钱焚化,拜祝一番,运起锄头,掘开泥土,露出一堆白骨。

从脚上逐节儿收置笼中,掩上笼盖,将索子紧紧捆牢,和尚负在背上。

李承祖掮了锄头,回至庵中。

和尚收拾衣钵被窝,打个包儿,做成一担,寻根竹子,挑出庵门。

把锄头还了,又与各邻家作别,央他看守。

二人离了此处,随路抄化,盘缠尽是有余。

不则一日,已至保安村。

李承祖想念那老妪的恩义,径来谢别。

谁知那老妪自从李承祖去后,日夕挂怀,染成病症,一命归泉。

有几个亲戚,与他备办后事,送出郊外,烧化久矣。

李承祖问知邻里,望空遥拜,痛哭一场,方才上路。

共行了三个多月,方达京都。

离城尚有十里之远,见旁边有个酒店,和尚道:“公子且在此少歇。”

齐入店中,将竹笼放于卓上,对李承祖说道:“本该送公子到府,向灵前叩个头儿才是。

只是我原系军人,虽则出家,终有人认得。

倘被拿作逃军,便难脱身,只得要在此告别,异日再图相会。”

李承祖垂泪道:“吾师言虽有理,但承大德,到我家中,或可少荆今在此外,无以为报,如之奈何?”

和尚道:“何出此言。

此行一则感老爷昔年恩谊,二则见公子穷途孤弱,故护送前来。

那个贪图你的财物。”

正说间,酒保将过酒肴。

和尚先捏在竹笼前祭奠,一连叩了四五个头,起来又与李承祖拜别。

两下各各流泪。

饮了数杯,算还酒钱,又将钱雇个生口,与李承祖乘坐,把竹笼教脚夫背了,自己也背上包裹,齐出店门,洒泪而别。

有诗为证:欲收父骨走风尘,千里孤穷一病身。

老妪周旋僧作伴,皇天不负孝心人。

话分两头。

却说苗全自从撇了李承祖,雇着生口赶到家中。

只说已至战场,无处觅寻骸鼻,小辟人患病身亡,因少了盘缠,不能带回,就埋在彼。

暗将真信透与焦氏。

那时玉英姊妹一来思念父亲,二来被焦氏日夕打骂,不胜苦楚,又闻了这个消息,愈加悲伤。

焦氏也假意啼哭一番。

那童仆们见家主阵亡,小辟人又死,已寻旺处飞去,单单剩得苗全夫妻和两个养娘,门庭冷如冰炭。

焦氏恨不得一口气吹大了亚一奴一,袭了官职,依然热闹。

又闻得兵科给事中上疏,奏请优恤阵亡将士。

圣旨下在兵部查复。

焦氏多将金银与焦榕,到部中上下使用,要谋升个指挥之职。

那焦榕平日与人干办,打惯了偏手,就是妹子也说不得也要下只手儿。

一日,焦榕走来回复妹子说话,焦氏安排酒肴款待。

元来他兄妹都与酒瓮同年,吃杀不醉的。

从午后吃起直至申牌时分,酒已将竭,还不肯止。

又教苗全去买酒。

苗全提个酒瓶走出大门,刚欲跨下阶头,远远望见一骑生口,上坐一个小厮,却是小主人李承祖。

吃这惊不小,暗道:“元来这冤家还在。”

掇转身跑入里边,悄悄报知焦氏。

焦氏即与焦榕商议停当,教苗全出后门去买砒礵。

二人依旧坐着饮酒,等候李承祖进来,不题。

且说李承祖到了自家门首,跳下生口,赶脚的背着竹笼,跟将进来。

直至堂中,静悄悄并不见一人,心内伤感道:“爹爹死了,就弄得这般冷落。”

教赶脚的把竹笼供在灵座上,打发自去。

李承祖向灵前叩拜,转着去时的苦楚,不觉泪如泉涌,哭倒在拜台之上。

焦氏听得哭声,假意教丫头出来观看。

那丫头跑至堂中,见是李承祖,惊得魂不附体,带跌而奔,报道:“奶奶,公子的魂灵来家了。”

焦氏照面一口涎沫,道:“啐。

青天白日这样乱话。”

丫头道:“见在灵前啼哭。

奶奶若不信,一同去看。”

焦榕也假意说道:“不信有这般奇事。”

一齐走出外边。

李承祖看见,带着眼泪向前拜见。

焦榕扶住道:“途路风霜,不要拜了。”

焦氏挣下几点眼泪,说道:“苗全回来,说你有不好的信息。

日夜想念,懊悔当初教你出去。

今幸无事,万千之喜了。

只是可曾寻得骸鼻?”

李承祖指着竹笼道:“这个里边就是。”

焦氏捧着竹笼,便哭起天来。

玉英姊妹,已是知得李承祖无恙,又惊又喜,奔至堂前,四个男女,抱做一一团一 而哭。

哭了一回,玉英道:“苗全说你已死,怎地却又活了?”

李承祖将途中染病,苗全不容暂停,直至遇见和尚送归始末,一一道出。

焦榕怨道:“苗全这一奴一才恁般可恶。

待我送他到官,活活敲死,与贤甥出气。”

李承祖道:“若得舅舅张主,可知好么。”

焦氏道:“你途中辛苦了,且进去吃些酒饭,将息身子。”

遂都入后边。

焦榕扯李承祖坐下,玉英姊妹,自避过一边。

焦氏一面教丫头把酒去热,自己踅到后门首,恰好苗全已在那里等候。

焦氏接了药,分付他停一回进来。

焦氏到厨下,将丫环使开,把药倾入壶中,依原走来坐下。

少顷,丫头将酒镟汤得飞滚,拿至卓边。

焦榕取饼一只茶瓯,满斟一杯,递与承祖道:“贤甥,借花献佛,权当与你洗尘。”

承祖道:“多谢舅舅。”

接过手放下,也要斟一杯回敬。

焦榕又拿起,直推至口边道:“我们饮得多了,这壶中所存有限,你且乘热饮一杯。”

李承祖不知好歹,骨都都饮个干净。

焦榕又斟过一杯道:“小辟人家须要饮个双杯。”

又推到口边。

那李承祖因是尊长相劝,不敢推托,又饮干了。

焦榕再把壶斟时,只有小半杯,一发劝李承祖饮了。

那酒不饮也罢,才到腹中,便觉难过,连叫肚痛。

焦氏道:“想是路上触了臭气了。”

李承祖道:“也不曾触甚臭气。”

焦氏道:“或者三不知,那里觉得。”

须臾间药性发作,犹如钢槍攒刺,烈火焚烧,疼痛难忍,叫声:“痛死我也。”

跌倒在地。

焦榕假惊道:“好端端地,为何痛得恁般利害?”

焦氏道:“一定是绞肠沙了。”

急教丫头扶至玉英床 上睡下,乱撕乱跌,只叫难过。

慌得玉英姊妹手足无措,那里按得他祝不消半个时辰,五脏迸裂,七窍流红,大叫一声,命归泉府。

旁边就哭杀了玉英姊妹,喜杀了焦氏婆娘,也假哭几声。

焦榕道:“看这模样,必是触犯了神道,被丧煞打了。

如今幸喜已到家里,还好。

只是占了甥女卧处,不当稳便。

就今夜殓过,省得他们害怕。”

焦氏便去取出些银钱。

那时苗全已转进前门,打探听得里边哭声鼎沸,量来已是完帐,径走入来。

焦氏恰好看见,把银递与苗全,急忙去买下一具棺木,又买两壶酒,与苗全吃勾一醉。

先把棺木放在一门厢房里,然后揎拳裸臂,跨入房中,教玉英姊妹走开。

向床 上翻那一尸一首,也不揩抹去血污,也不换件衣服,伸着双手,便抱起来。

一则那厮有些蛮力,二则又趁着酒兴,三则十数岁孩子,原不甚重,轻轻的托在两臂,直至厢房内盛殓。

玉英姊妹,随后哭泣。

谁知苗全落了银子,买小了棺木,一尸一首放下去,两只腿露出了五六寸。

只得将腿儿竖起,却又顶浮了棺盖。

苗全扯来拽去,没做理会。

玉英姊妹看了这个光景,越发哭得惨伤。

焦氏沉吟半晌,心生一计。

把玉英姊妹并丫头都打发出外,掩上门儿,教苗全将一尸一首拖在地上,提起斧头,砍下两只小腿,横在头下,倒好做个枕儿。

收拾停当,钉上棺盖,开门出来。

焦榕自回家乡。

玉英觑见棺已钉好,暗想道:“适来放不下,如何打发我姊妹出来了,便能钉上棺盖?难道他们有甚法术,把棺木化大了,一尸一首缩小了?”

好生委决不下。

过了两日,焦氏备起衣衾棺椁,将丈夫骸鼻重新殓过,择日安葬祖茔。

恰好优恤的覆本已下:李雄止赠忠勇将军,不准升袭指挥。

焦氏用费若干银两,空自送在水里。

到了安葬之日,亲邻齐来相送。

李承祖也就埋在坟侧。

偶有人问及,只说路上得了病症,到家便亡。

那亲戚都不是切己之事,那个去查他细底。

可怜李承祖沙场内倒?扎得性命,家庭中反断送了残生。

正是:非故翻如故,宜亲却不亲。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常言道:“痛定思痛。”

李承祖死时,玉英慌张慌智不暇致详。

到葬后渐渐想出疑惑来。

他道:“如何不前不后,恰恰里到家便死,不信有恁般凑巧。

况兼口鼻中又都出血;且又不拣个时辰,也不收拾个干净。

棺木小了,也不另换,哄了我们转身,不知怎地,一胡一 乱送入里边。

那苗全听说要送他到官,至今半句不题,比前反觉亲密,显系是母亲指使的。

看起那般做作,我兄弟这死,必定有些蹊跷。”

心中虽则明白,然亦无可奈何,只索付之涕泣而已。

那焦氏谋杀了李承祖之后,却又想道:“这小杀才已除,那几个小贱人日常虽受了些磨折,也只算与他拂养。

须是教他大大吃些苦楚,方不敢把我轻觑。”

自此日逐寻头讨脑,动辄便是一顿皮鞭,打得体无完肤,却又不许啼哭。

若还则一则声,又重新打起。

每日止给两餐稀汤薄粥,如做少了生活,打骂自不消说,连这稀汤薄粥也没有得吃了。

身上的好衣服,尽都剥去。

将丫头们的旧衣旧裳,换与穿着。

腊月天气,也只得三四层单衣,背上披一块旧绵絮。

夜间止有一条藁荐,一条破被单遮盖,寒冷难熬,如蛆虫般,搅做一一团一 ,苦楚不能尽述。

玉英姊妹捱忍不过,几遍要寻死路,却又指望还有个好日,舍不得性命,互相劝解。

真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看看过了残岁,又是新年。

玉英已是十二岁了。

那年二月间,正德爷晏驾,嘉靖爷嗣统,下速招遍选嫔妃。

府司着令民间挨家呈报,如有隐匿,罪坐邻里。

那焦氏的邻家,平昔晓得玉英才貌兼美,将名具报本府。

一张上选的黄纸帖在门上。

那时焦氏就打帐了做皇亲国戚的念头,掉过脸来,将玉英百般奉承,通身换了绫罗锦绣,肥甘美味,与他调养。

又将银两教焦榕到礼部使用。

那玉英虽经了许多磨折,到底骨格犹存。

将息数日,面容顿改,又兼穿起华丽衣服,便似画图中人物。

府司选到无数女子,推他为第一,备文齐送到礼部选择。

礼部官见了玉英这个容仪,已是万分好了。

但只年在幼小,恐不谙侍御,发回宁家。

那焦氏因用了许多银子,不能勾中选,心下懊悔气恼,原翻过向日嘴脸,好衣服也剥去了,好饮食也没得吃了,打骂也更觉勤了。

常言说得好:“坐吃山空,立吃地陷。”

当初李雄家业,原不甚大。

自从阵亡后,焦氏单单算计这几个小儿女,那个思想去营运。

一窝子坐食,能够几时。

况兼为封荫选妃二事,又用空了好些。

日渐日深,看看弄得罄荆两个丫头也卖来完在肚里。

那时没处出豁,只得将住房变卖。

谁知苗全这厮,见家中败落,亚一奴一年纪正小,袭职日子尚远,料想目前没甚好处。

趁焦氏卖得房价,夜间捵入卧房,偷了银两,领着老婆,逃往远方受用去了。

到次早,焦氏方才觉得。

这股闷气无处发泄,又迁怒到玉英姊妹,说道:“如何不醒睡,却被他偷了东西去?”

又都奉承一顿皮鞭,一面教焦榕告官缉捕。

过了两月,那里有个踪迹?此时买主又来催促出房。

无可奈何,与焦榕商议,要把玉英出脱。

焦榕道:“玉英这个模样儿,慢慢的觅个好主顾,怕道不是一大注银子。

如今急切里寻人,能值得多少?不若先把小的一胡一 乱货一个来使用。”

焦氏依了焦榕,便把桃英卖与一个豪富人家为婢。

姊妹分别之时,你我不忍分舍,好不惨伤。

焦氏赁了一处小房,择日迁居。

玉英想起祖父累世安居,一旦弃诸他人,不胜伤感。

走出堂前,抬头看见梁间燕子,补缀旧垒,旁边又营一个新巢,暗叹道:“这燕儿是个禽鸟,秋去春来,倒还有归巢之日。

我李玉英今日离了此地,反没个再来之期。”

抚景伤心,托物喻意,乃作《别燕诗》一首。

诗云:新巢泥落旧巢欹,尘半疏帘欲掩迟。

愁对呢喃终一别,画堂依旧主人非。

元来焦氏要依傍焦榕,却搬在他侧边小巷中,相去只有半箭之远,间壁乃是贵家的花园。

那房屋止得两间,诸色不便。

要桶水儿,直要到邻家去汲。

那焦氏平日受用惯的,自去不成,少不得通在玉英、月英两个身上。

姊妹此时也难顾羞耻,只得出头露面。

又过了几时,桃英的身价渐渐又将摸完。

一日傍晚,焦氏引着亚一奴一在门首闲立,见一个乞用女儿,止有十数岁,在街上求讨,声音叫得十分惨伤。

有个邻家老妪对他说道:“这般时候,哪个肯舍。

不时回去罢。”

那叫化女儿哭道:“奶奶,你那里晓得我的苦楚。

我家老的,限定每日要讨五十文钱,若少了一文,便打个臭死,夜饭也不与我吃,又要在明日补足。

如今还少六七文,怎敢回去。”

那老妪听说得苦恼,就舍了两文。

旁边的人,见老妪舍了,一时助兴,你一文,我一文,登时到有十数文。

那叫化女儿,千恩刀谢,转身去了。

焦氏听了这片言语,那知反拨动了个贪念,想道:“这个小化子,一日倒讨得许多钱。

我家月英那贱人,面貌又不十分标致,卖与人,也值得有限,何不教他也做这桩道路,倒是个永远利息?”

正在沉吟,恰好月英打水回来。

焦氏道:“小贱人,你可见那叫街的丫头么?他年纪比你还小,每日倒趁五十文钱。

你可有处寻得三文五文哩?”

月英道:“他是个乞丐,千爷爷、万奶奶叫来的。

孩儿怎比得他。”

焦氏喝道:“你比他有甚么差。

自明日为始,也要出去寻五十文一日,若少一文,便打下你下半截来。”

玉英姊妹见说要他求乞,惊得面面相觑,满眼垂泪,一齐跪下,说道:“母亲,我家世代为官,多有人认得,也要存个体面。

若教出去求乞,岂不辱抹门风,被人耻笑。”

焦氏道:“见今饭也没有得吃了,还要甚么体面,怕甚么耻笑。”

月英又苦告道:“任凭母亲打死了,我决不去的。”

焦氏怒道:“你这贱人,恁般不听教训。

先打个样儿与你尝尝。”

即去寻了一块木柴,揪过来,没头没脑乱敲。

月英疼痛难忍,只得叫道:“母亲饶恕则个。

待我明日去便了。”

焦氏放下月英,向玉英道:“不教你去,是我的好情了,反来放屁阻挠?”

拖翻在地,也吃一顿木柴。

到次早,即赶逐月英出门求乞。

月英无奈,忍耻依随。

自此日逐沿街抄化。

若足了这五十文,还没得开口:些儿欠缺,便打个半死。

光陰如箭,不觉玉英年已一十六岁。

时直三月下旬,焦榕五十寿诞,焦氏引着亚一奴一同往祝寿。

月英自向街坊抄化去了,止留玉英看家。

玉英让焦氏去后,掩上门儿,走入里边,手中拈着针指,思想道:“爹爹当年生我姊妹,犹如掌上之珠,热气何曾轻呵一口。

谁道遇着这个继母,受万般凌辱。

兄弟被他谋死,妹子为一奴一为丐,一家业弄得瓦解冰消,沦落到恁样地位,真个草菅不如。

尚不知去后,还是怎地结果?”

又想道:“在世料无好处,不如早死为幸。

趁他今日不在家,何不寻个自尽,也省了些打骂之苦?”

却又想道:“我今年已十六岁了。

再忍耐几时,少不得嫁个丈夫,或者有个出头日子,岂可枉送这条性命?”

把那前后苦楚事,想了又哭,哭了又想。

直哭得个有气无力,没情没绪。

放下针指,走至庭中,望见间壁园内,红稀绿暗,燕语莺啼,游丝斜袅,榆荚乱坠。

看了这般景色,触目感怀。

遂吟《送春诗》一言。

诗云:柴扉寂寞锁残春,满地榆钱不疗贫。

云鬓衣裳半泥土,野花何事独撩人。

玉英吟罢,又想道:“自爹爹亡后,终日被继母磨难,将那吟咏之情,久已付之流水。

自移居时,作了《别燕诗》,倏忽又经年许。

时光迅速如此。”

嗟叹了一回,又恐误了女工,急走入来趱赶,见卓上有个帖儿,便是焦榕请妹子吃寿酒的。

玉英在后边裁下两折,寻出笔砚,将两首诗录出,细细展玩,又叹口气道:“古来多少聪明女子,或共姊妹赓酬,或是夫妻唱和,成千秋佳话。

偏我李玉英恁般命保埋没至此,岂不可惜可悲。”

又伤感多时,愈觉无聊。

将那纸左折右折,随手折成个方胜儿,藏于枕边,却忘收了笔砚,忙忙的趱完针指。

天色傍晚,刚是月英到家。

焦氏接脚也至,见他泪痕未干,便道:“那个难为了你,又在家做妖势?”

玉英不敢回答,将做下女工与他点看。

月英也把钱一交一 过,收拾些粥汤吃了。

又做半夜生活,方才睡卧。

到了明日,焦氏见卓上摆着笔砚,检起那帖儿,后边已去了几折,疑惑玉英写他的不好处,同道:“你昨日写的是何事?快把来我看。”

玉英道:“偶然写首诗儿,没甚别事。”

焦氏嚷道:“可是写情书约汉子,坏我的帖儿?”

玉英被这两句话,羞得彻耳根通红。

焦氏见他脸涨红了,只道真有私情勾当,逼十他拿出这纸来。

又见折着方胜,一发道是真了,寻根棒子,指着玉英道:“你这贱人恁般大胆。

我刚不在家,便写情书约汉子。

快些实说是那个?有情几时了?”

玉英哭道:“那里说起。

却将无影丑事来肮脏。

可不屈杀了人。”

焦氏怒道:“赃证现在,还要口硬。”

提起棒子,没头没脑乱打,打得玉英无处躲闪,挣脱了往门首便跑。

焦氏道:“想是要去叫汉子,相帮打我么?”

随后来赶。

不想绊上一一交一 ,正磕在一块砖上,磕碎了头脑,鲜血满面,嚷道:“打得我好。

只教你不要慌。”

月英上前扶起,又要赶来,到亏亚一奴一紧紧扯住道:“娘,饶了姐姐罢。”

那婆娘恐带跌了儿子,只得立住脚,百般辱骂。

玉英闪在门旁啼哭。

那邻家每日听得焦氏凌虐这两个女儿,今日又听得打得利害,都在门首议论。

恰好焦榕撞来,推门进去。

那婆娘一见焦榕,便嚷道:“来得好。

玉英这贱人偷了汉子,反把我打得如此模样。”

焦榕看见他满面是血,信以为实,不问情由,抢过焦氏手中棒子,赶近前,将玉英揪过来便打。

那邻家抱不平,齐走来说道:“一个十五六岁女子家,才打得一顿大棒,不指望你来劝解,反又去打他。

就是做母舅的,也没有打甥女之理。”

焦榕自觉乏趣,撇下棒子,径自去了。

那邻家又说道:“也不见这等人家,无一日不打骂这两个女儿。

如今一发连母舅都来助兴了。

看起来,这两个女子也难存活。”

又一个道:“若死了,我们就具个公呈,不怕那姓焦灼不偿命。”

焦氏一句句听见,邻家发作,只得住口,喝月英推上大门,自去揩抹血污,依旧打发月英出去求乞。

玉英哭了一回,忍着疼痛,原入里边去做针指。

那焦氏恨声不绝。

到了晚间,吞声饮泣,想道:“人生百岁,总只一死,何苦受恁般耻辱打骂。”

等至焦氏熟睡,悄悄抽身起来,扯下脚带,悬梁高挂。

也是命不该绝。

这到亏了晚母不去料理他身上,莫说衣衫褴褛,只这脚带不知缠过了几个年头,布缕虽连,没有筋骨。

一用力,就断了。

刚刚上吊,扑通的跌下地来。

惊觉月英,身边不见了阿姐,情知必走这条死路,叫声:“不好了。”

急跳起身,救醒转来。

兀自呜呜而哭。

那焦氏也不起身,反骂道:“这贱人。

你把死来诈我么?且到明日与你理会。”

至次早,分付月英在家看守,教亚一奴一引着到焦榕家里,将昨日邻家说话,并夜来玉英上吊事说与。

又道:“倘然死了,反来连累着你。

不如先送到官,除了这祸根罢。”

焦榕道:“要摆布他也不难。

那锦衣卫堂上,昔年曾替他打干,与我极是相契。

你家又是卫籍,竟送他到这个衙门,谁个敢来放屁。”

焦氏大喜,便教焦榕央人写下状词,说玉英奸一婬一忤逆,将那两首诗做个执证,一齐至锦衣卫衙门前。

焦榕与衙门中人,都是厮熟的,先央进去道知其意。

少顷升堂,准了焦氏状词,差四个校尉前去,拘拿玉英到来。

那问官听了一面之词,不论曲直,便动刑具。

玉英再三折辩,那里肯听。

可怜受刑不过,只得屈招,拟成剐罪,发下狱中。

两个禁子扶出衙门,正遇月英妹子。

元来月英见校尉拿去阿姐,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锁上门儿,随后跟来打探。

望见禁子扶挟出来,便钻向前抱住,放声大哭,旁边转过焦氏,一把扯开道:“你这小贱人,家里也不顾了,来此做甚。”

月英见了焦氏,犹如老鼠见猫,胆丧心惊,不敢不跟着他走。

到家又打勾半死,恨道:“你下次若又私地去看了这贱人,查访着实,奸歹也送你到这所在去。”

月英口虽答应,终是同胞情分,割舍不下。

过了两三日,多求乞得几十文钱,悄地踅到监门口,来探望不题。

再说玉英下到狱中,那禁子头见他生得标致,怀个不良 之念,假慈悲,照顾他,住在一个好房头,又将些饮食调养。

玉英认做好人,感激不荆叮嘱他:“有个妹子月英,定然来看,千万放他进来,相见一面。”

那禁子紧紧记在心上。

至第四日午后,月英到监门口道出姓名,那禁子流水开门引见玉英。

两下悲号,自不必说。

渐至天晚,只得分别。

自此月英不时进监看觑。

不在话下。

且说那禁子贪爱玉英容貌,眠思梦想,要去奸他。

一来耳目众多,无处下手;二则恐玉英不从,喊叫起来,坏了好事。

提空就走去说长问短,把几句风话撩拨。

玉英是聪明女子,见话儿说得蹊跷,已明白是个不良 之人,留心提防,便不十分招架。

一日,正在槛上闷坐,忽见那禁子轻手轻脚走来,低声哑气,笑嘻嘻的说道:“小娘子可晓得我一向照顾你的意思么?”

玉英知其来意,即立起身道:“一奴一家不晓得是甚意思。”

那禁子又笑道:“小娘子是个伶俐人,难道不晓得?”

便向前搂抱。

玉英着了急,乱喊“杀人。”

那禁子见不是话头,急忙转身,口内说道:“你不从我么?今晚就与你个辣手。”

玉英听了这话,捶胸跌脚的号哭,惊得监中人俱来观看。

玉英将那禁子调戏情由,告诉众人。

内中有几个抱不平的,叫过那禁子说道:“你****犯妇,也有老大的罪名。

今后依旧照顾他,万事干休;倘有些儿差错,我众人连名出首,但凭你去计较。”

那禁子情亏理虚,满口应承,陪告不是:“下次再不敢去惹他。”

正是:羊肉馒头没得吃,空教惹得一身羏。

玉英在狱不见又经两月有余,已是六月初旬。

元来每岁夏间,在朝廷例有宽恤之典,差太监审录各衙门未经发落之事。

凡事枉人冤,许诸人陈奏。

比及六月初旬,玉英闻得这个消息,想起一家骨肉,俱被焦氏陷害,此番若不伸冤,再无昭雪之日矣。

遂草起辨冤奏章,将合家受冤始末,细细详述。

教月英赍奏,其略云:臣闻先正有云:五刑不孝为先,四德以无义为耻。

故窦氏投崖,云华坠井。

是皆毕命于纲常,流芳于后世也。

臣父锦衣卫千户李雄,先娶臣母,生臣姊妹三人,及弟李承祖。

不幸丧母一之 日,臣等俱在孩提。

父每见怜,仍娶继母焦氏抚养。

臣父于正德十四年七月十四日征陕西反贼阵亡。

天祸臣家,流移日甚。

臣年十六,未获结缡。

姊妹伶仃,孑无依荷。

标梅已过,红叶无凭。

尝有《送春诗》一绝云云,又有《别燕诗》一绝云云。

是皆有感而言,情非得已。

奈母氏不察臣衷,疑为外遇,逼十舅焦榕,拿送锦衣卫,诬臣奸一婬一不孝等情。

问官昧臣事理,坐臣极刑。

臣女流难辨,俯首听从。

盖不敢逆继母一之 情,以重不孝之罪也。

迩蒙圣恩热审,凡事枉人冤,许诸人陈奏。

钦此钦遵。

故不得不生乐生之心,以冀超脱。

臣父本武人,颇知典籍。

臣虽妾妇,幸领遗教。

臣继母年二十,有弟亚一奴一,生方周岁。

母图亲儿荫袭,故当父方死之时,计令臣弟李承祖十岁孩儿,亲往战场,寻父遗骨,陷之死地,以图己私。

幸赖天佑父灵,抱骨以归。

前计不成,仍将臣弟毒一药身死,支解弃埋。

又将臣妹李桃英卖为人婢,李月英屏去衣食,沿街抄化。

今将臣诬陷前情。

臣设有不才,四邻何不纠举?又不曾经获某人,只凭数句之诗,寻风捉影,以陷臣罪。

臣之死,固当矣。

十岁之弟,有何罪乎?数岁之妹,有何辜乎?臣母一之 过,臣不敢言。

《凯风》有诗,臣当自责。

臣死不足惜,恐天下后世之为继母者,得以肆其奸妒而无忌也。

伏望陛下俯察臣心,将臣所奏付诸有司。

先将臣速斩,以快母氏之心。

次将臣诗委勘,有无事情。

推详臣母一之 心,尽在不言之表。

则臣之生平获雪,而臣父之灵亦有感于地下矣。

这一篇章疏奏上,天子重瞳亲照,怜其冤抑,倒下圣旨,着三法司严加鞠审。

三法司官不敢怠慢,会同拘到一干人犯,连桃英也唤至当堂,逐一细问。

焦氏、焦榕初时抵赖,动起刑法,方才吐露真情,与玉英所奏无异。

勘得焦氏叛夫杀子,逆理****,与无故杀子孙轻律不同,宜加重刑,以为继母一之 戒。

焦榕通同谋命,亦应抵偿。

玉英、月英、亚一奴一发落宁家。

又令变卖焦榕家产,赎回桃英。

覆本奏闻,请旨。

圣天子怒其凶恶,连亚一奴一俱敕即日处斩。

玉英又上疏恳言:“亚一奴一尚在襁褓,无所知识。

且系李氏一线不绝之嗣,乞赐矜宥。”

天子准其所奏,诏下刑部,止将焦榕、焦氏二人绑付法场,即日双双受刑。

亚一奴一终身不许袭职。

另择嫡枝次房承荫,以继李雄之嗣。

玉英、月英、桃英俱择士人配嫁。

至今《列女传》中载有李玉英辨冤奏本,又为赞云:李氏玉英,父死家倾。

《送春》《别燕》,母疑外情。

置之重狱,险罗非刑。

陈情一疏,冤滞始明。

后人又有诗叹云:

昧心晚母曲如钩,只为亲儿起毒谋。

假饶血化西一江一 水,难洗黄泉一段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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