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卷二十四 庵内看恶鬼善神 井中谭前
经云:
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要知来世因,今生作者是。
话说南京新桥有一人姓丘,字伯皋。
平生忠厚志诚,奉佛甚谨。
性喜施舍,不肯妄取人一毫一厘,最是个公直有名的人。
一日独坐在家内屋檐之下,朗声诵经。
忽然一个人背了包裹,走到面前来放下包裹在地,向伯皋作一揖道:“借问老丈一声。”
伯皋慌忙还礼道:“有甚话?”
那人道:“小子是个浙一江一 人,在湖广做买卖。
来到此地,要寻这里一个丘伯皋,不知住在何处?”
伯皋道:“足下问彼住处,敢是与他旧相识么?”
那人道:“一向不曾相识,只是江湖上闻得这人是个长者,忠信可托。
今小子在途路间,有些事体,要干累他,故此动问。”
伯皋道:“在下便是丘伯皋。
足下既是远来相寻,请到里面来细讲。”
立起身来拱进室内坐定,问道:“足下高姓?”
那人道:“小子姓南,贱号少营。”
伯皋道:“有何见托?”
少营道:“小子有些事体,要到北京会一个人,两月后可回了。”
手指着包裹道:“这里头颇有些东西,今单身远走,路上干系,欲要寄顿停当,方可起程。
世上的人,便是亲眷朋友最相好的,撞着财物一交一 关,就未必保得心肠不变。
一路闻得吾丈大名,是分毫不苟的人,所以要将来寄放在此,安心北去,回来叩谢。
即此便是干累老丈之处,别无他事。”
伯皋道:“这个当得。
但请足下封记停当,安放舍下。
只管放心自去,万无一失。”
少营道:“如此多谢。”
当下依言把包裹封记好了,一交一 与伯皋,拿了进去。
伯皋见他是远来的人,整治酒饭待他。
他又要置办上京去的几件物事,未得动身。
伯皋就留他家里住宿两晚,方才别去。
过了两个多月,不见他来。
看看等至一年有余,杳无音耗。
伯皋问着北来的浙一江一 人,没有一个晓得的。
要差人到浙一江一 去问他家里,又不晓得他地头住处。
相遇着而人便问南少营,全然无人认得。
伯皋道:“这桩未完事,如何是了?”
没计奈何,巷口有一卜肆甚灵,即时去问卜一卦。
那占卦的道:“卦上已绝生气,行人必应沉没在外,不得回来。”
伯皋心下委决不开,归来与妻子商量道:“前日这人与我素不相识,忽然来寄此包裹。
今一去不来,不知包内是甚么东西,焉欲开来看一看。
这人道我忠厚可托,故一面不相识,肯寄我处,如何等不得他来?欲待不看,心下疑惑不过。
我想只不要动他原物,便看一看,想也无害。”
妻子道:“自家没有取心,便是看看何妨?”
取将出来,觉得沉重,打开看时,多是黄金白银,约有千两之数。
伯皋道:“原来有这些东西在这里,如何却不来了?启卦的说卦上已绝生气,莫不这人死了,所以不来。
我而今有个主意,在他包里取出五十金来,替他广请高僧,做一坛佛事,祈求佛力,保佑他早早回来。
倘若真个死了,求他得免罪苦,早早受生,也是我和他相与一番。
受寄多时,尽了一片心,不便是这样埋没了他的。”
妻子道:“若这人不死,来时节动了他五十两,怎么回他?”
伯皋道:“我只把这实话对他讲,说是保佑他回来的,难道怪我不成?十分不认账,我填还他也罢了。
佛天面上,那里是使了屈钱处?”
算计已定,果然请了几众僧人,做了七昼夜功果。
伯皋是致诚人,佛前至心祈祷,愿他生得早归,死得早脱。
功果已罢,又是几时,不见音信,眼见得南少营不来了。
伯皋虽无贪他东西念头,却没个还处。
自佛事五十两之外,已此是入己的财物。
伯皋心里常怀着不安,日远一日,也不以为意了。
伯皋一向无子,这番佛事之后,其妾即有好孕。
明年生下一男,眉目疏秀,甚觉可喜。
伯皋夫妻十分爱惜。
养到五六岁,送他上学,取名丘俊。
岂知小聪明甚有,见了书就不肯读,只是赖学。
到得长大来,一发不肯学好,专一结识了一班无赖子弟,嫖赌行中一溜,撒漫使钱,戒训不下。
村里人见他如此作为,尽皆叹息道:“丘伯皋做了一世好人,生下后代,乃是败子。
天没眼睛,好善无报。”
如此过了几时,伯皋与他娶了妻,生有一子。
指望他渐渐老成,自然收心。
不匡丘俊有了妻儿,越加在肆,连妻儿不放在心上,弃着不管。
终日只是三街两市,和着酒肉朋友串哄,非赌即嫖,整个月不回家来。
便是到家,无非是取钱钞,要当头。
伯皋气忿不过。
一日,伯皋出外去,思量他在家非为,哄他回来锁在一间空室里头。
一团一 一团一 多是墙壁,只留着一个圆洞,放进饮食。
就是生了双翅,也没处飞将出来。
伯皋去了多时,丘俊坐在房里,真如囹圄一般。
其大娘甚是怜他,恐怕他愁苦坏了。
一日早起,走到房前,在壁缝中张他一张,看他在里面怎生光景。
不看万事全休,只这一看,那一惊非小可!
正是:
分开八片顶陽骨,倾下一桶雪水来。
丘俊的大娘,看见房里坐的不是丘俊的模样,吃了一惊。
仔细看时,俨然是向年寄包裹的客人南少营。
大娘认得明白,不敢则声,嘿嘿归房。
恰好丘伯皋也回来,妻子说着怪异的事,伯皋猛然大悟道:“是了,是了。
不必说了,原是他的东西,我怎管得他浪费?枉做冤家!”登时开了门,放了丘俊出来,听他仍旧外边浮浪。
快活不多几时,酒色淘空的身子,一口气不接,无病而死。
伯皋算算所费,恰正是千金的光景。
明晓得是因果,不十分在心上,只收拾孙子过日,望他长成罢了。
后边人议论丘俊是南少营的后身,来取这些寄下东西的,不必说了。
只因丘伯皋是个善人,故来与他家生下一孙,衍着后代,天道也不为差。
但只是如此忠厚长者,明受人寄顿,又不曾贪谋了他的,还要填还本人,还得尽了方休。
何况实负欠了人,强要人的打点受用,天岂客得你过?所以冤债相偿,因果的事,说他一年也说不了。
小子而今说一个没天理的,与看官们听一听。
钱财本有定数,莫要欺心一胡一 做!
试看古往今来,只是一本帐簿。
却说元朝至正年间,山东有一人姓元名自实,田庄为生,家道丰厚。
性质愚纯,不通文墨,却也忠厚认真,一句说话两个半句的人。
同里有个姓缪的千户,与他从幼往来相好。
一日缪千户选授得福建地方官职,收拾赴任。
缺少路费,要在自实处借银三百两。
自实慨然应允,缪千户写了文卷送过去。
自实道:“通家至爱,要文卷做甚么?他日还不还,在你心里。
你去做官的人,料不赖了我的。”
此时自实恃家私有余,把这几两银子也不放在心上,竞自不收文卷,如数一交一 与他去。
缪千户自去上任了。
真是事有不测。
至正末年间,山东大乱,盗贼四起。
自实之家,被劫群盗掠一空,所剩者田地屋宇,兵戈扰攘中,又变不出银子来。
恋着住下,又恐性命难保,要寻个好去处避兵。
其时福建被陈友定所据,七郡地方独安然无事。
自实与妻子商量道:“目令满眼兵戈,只有福建平静。
况缪君在彼为官,可以投托。
但道途阻塞,人口牵连,行动不得。
莫若寻个海船,搭了他由天津出海,直趋福州。
一路海洋,可以径达,便可挈家而去了。”
商量已定,收拾了些零剩东西,载了一家上了海船,看了风讯开去,不则几时,到了福州地面。
自实上岸,先打听缪千户消息。
见说缪千户正在陈友定幕下,当道用事,威权隆重,门庭赫奕。
自实喜之不胜,道是来得着了。
匆忙之中,未敢就未见他,且回到船里对妻子说道:“问着了缪家,他正在这里兴头,便是我们的造化了。”
大家欢喜。
自实在福州城中赁下了一个住居,接妻子上来,安顿行李停当,思量要见缪千户。
转一个念头道:‘一路受了风波,颜色憔悴,衣裳褴褛,他是兴头的时节,不要讨他鄙贱,还宜从容为是。
’住了多日,把冠服多整饰齐楚,面庞也养得黑色退了,然后到门求见。
门上人见是外乡人,不肯接帖,问其来由,说是山东。
门上人道:“我们本官最怕乡里来缠,门上不敢禀得,怕惹他恼燥。
等他出来,你自走过来我面见他,须与吾们无干。
他只这个时节出来快了。”
自实依言站着等候。
果然不多一会,缪千户骑着马出来拜客。
自实走到马前。
躬身打拱。
缪千户把眼看到别处,毫厘不象认得的。
自实急了,走上前去说了山东土音,把自己姓名大声叫喊。
缪千户听得,只得叫拢住了马,认一认,假作吃惊道:
“元来是我乡亲,失瞻,失瞻!”下马来作了揖,拉了他转到家里来,叙了宾主坐定。
一杯茶罢,千户自立起身来道:“适间正有小事要出去,不得奉陪。
且请仁兄回寓,来日薄具小酌,申请过来一叙。”
自实不曾说得甚么,没奈何且自别过。
等到明日,千户着个人拿了一个单帖来请自实。
自实对妻子道:“今日请我,必有好意。”
欢天喜地,不等再邀,跟着就走。
到了衙门,千户接着,自实只说道长久不见,又远来相投,怎生齐整待他。
谁知千户意思甚淡,草草酒果三杯,说些地方上大概的话。
略略问问家中兵戈光景、亲眷存亡之类,毫厘不问着自实为何远来,家业兴废若何。
比及自实说得遭劫逃难,苦楚不堪。
千户听了,也只如常,并无惊骇怜恤之意。
至于借银之事,头也不提起,谢也不谢一声。
自实几番要开口,又想道:“刚到此地,初次相招,怎生就说讨债之事?万一冲撞了他,不好意思。”
只得忍了出门。
到了下处,旅寓荒凉,柴米窘急。
妻子问说:“何不与缪家说说前银,也好付些来救急?”
自实说初到不好启齿,来曾说得的缘故。
妻子怨恨道:“我们万里远来,所干何事?专为要投托缪家,今持特请去一番,却只贪着他些微酒食,碍口识羞,不把正经话提起,我们有甚么别望头在那里?”
自实被埋怨得不耐烦,踌躇了一夜 。
次日早起,就到缪千户家去求见。
千户见说自实到来,心里已有几分不象意了。
免不得出来见他,意思甚倦,叙得三言两语,做出许多勉强支吾的光景出来。
自实只得自家开口道:“在下家乡遭变,拚了性命挈家海上远来,所仗惟有兄长。
今日有句话,不揣来告。”
千户不等他说完,便接口道:“不必兄说,小弟已知。
向着承借路费,于心不忘。
虽是一官萧条,俸入微薄,恰是故人远至,岂敢辜恩?兄长一面将文卷简出来,小弟好照依数目打点,陆续奉还。”
看官,你道此时缪千户肚里,岂是忘记了当初借银之时,并不曾有文卷的?只是不好当面赖得,且把这话做出推头,等他拿不出文卷来,便不好认真催逼十,此乃负心人起赖端的圈套处。
自实是个老实人,见他说得蹊跷了,吃惊道:“君言差矣!当初乡里契厚,开口就相借,从不曾有甚么文契。
今日怎么说出此话来?”
千户故意妆出正经面孔来道:“岂有是理!债负往来,全凭文卷。
怎么说个没有?或者兵火之后,君家自失去了,客或有之。
然既与兄旧一交一 ,而今文卷有无也不必论,自然处来还兄。
只是小弟也在本足之乡,一时性急不得。
从容些个勉强措办才妙。”
自实听得如此说了,一时也难相逼十,只得唯唯而出。
一路想他说话古怪,明是欺心光景。
却是既到此地,不得不把他来作傍。
他适才也还有从容处还的话,不是绝无生意的,还须忍耐几日,再去求他。
只是我当初要好的不是,而今权在他人之手,就这般烦难了。
归来与妻子说知,大家叹息了一回,商量还只是求他为是。
只得挨着面一皮,走了几次,常只是这些说话,推三阻四。
一千年也不赖,一万年也不还。
耳朵里时时好听,并不见一分递过手里来。
欲待不走时,又别无生路。
自实走得一个不耐烦,正所谓: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自实枉自奔波多次,竟无所得。
日挨一日,倏忽半年。
看看已近新正。
自实客居萧索,合家嗷嗷,过岁之计,分毫无处。
自实没奈何了,只得到缪家去,见了千户,一头哭,一头拜将下去道:“望兄长救吾性命则个!”千户用手扶起道:
“何至于此!”自实道:“新正在迩,妻子饥寒,囊乏一钱,瓶无一粒栗,如何过得日子?向着所借银两,今不敢求还,任凭尊意应济多少,一丝一毫,尽算是尊赐罢了。
就是当时无此借货一项,今日故人之谊,也求怜悯一些。”
说罢大哭。
千户见哭得慌了,也有些不安。
把手指数一数道:“还有十日,方是除夜。
兄长可在家专待,小弟分些禄米,备些柴薪之费,送到贵寓,以为兄长过岁之资。
但勿以轻微为怪,便见相知。”
自实穷极之际,见说肯送些东西了,心下放掉了好些,道:“若得如此,且延残喘到新年,便是盛德无尽。”
欢喜作别。
临别之时,千户再三叮嘱道:“除夕切勿他往,只在贵寓等着便是。”
自实领诺,归到寓中,把千户之言对妻子说了,一家安心。
到了除日,清早就起来坐在家里等候。
欲要出去寻些过年物事,又恐怕一时错过,心里还想等有些钱钞到手了,好去运动。
呆呆等着,心肠扒将出来,叫一个小厮站在巷口,看有甚么动静,先来报知。
去了一会,小厮奔来道:“有人挑着米来了。”
自实急出门一看,果然一个担夫桃着一担米,一个青衣人前头拿了帖儿走来。
自实认道是了。
只见走近门边,担夫并无歇肩之意,那个青衣人也径自走过了。
自实疑心道:“必是不认得吾家,错走过了。”
连忙叫道:“在这里,可转来。”
那两个并不回头。
自实只得赶上前去问青衣人道:“老哥,送礼到那里去的?”
青衣人把手中帖与自实看道:“吾家主张员外送米与馆宾的,你问他则甚?”
自实情知不是,佯佯走了转来,又坐在家里。
一会,小厮又走进来道:
“有一个公差打扮的,肩上驮了一肩钱走来了。”
自实到门边探头一望道:“这番是了。”
只见那公差打扮的经过门首,脚步不停,更跑得紧了些。
自实越加疑心,跑上前问时,公差答道:“县里知县相公送这些钱与他乡里过节的。”
自实又见不是,心里道:“别人家多纷纷送礼,要见只在今日这一日了,如何我家的偏不见到?”
自实心里好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身子好象做盘上蚂蚁,一霎也站脚不住。
看看守到下午,竟不见来,落得探头探脑,心猿意马。
这一日,一件过年的东西也不买得。
到街前再一看,家家户户多收拾起买卖,开店的多关了门,只打点过新年了。
自实反为缪家所误,粒米束薪家里无备,妻子只是怨怅啼哭。
别人家欢呼畅饮,爆竹连天,自实据眉皱目,凄凉相对。
自实越想越气,双脚乱跳,大骂:“负心的狠贼,害人到这个所在!”一愤之气,箱中翻出一柄解腕刀来,在磨石上磨得雪亮。
对妻子道:“我不杀他,不能雪这口气!我拚着这命抵他,好歹三推六问,也还迟死几时。
明日绝早清晨,等他一出门来,断然结果他了。”
妻子劝他且用性,自实那里按纳得下?捏刀在手,坐到天明,鸡鸣鼓绝,径望缪家门首而去。
且说这条巷中间有一小庵,乃自实家里到缪家必由之路。
庵中有一道者号轩辕翁,年近百岁,是个有道之士。
自实平日到缪家里经过此庵,每走到里头歇足,便与庵主轩辕翁叙一会闲话。
往来既久,遂成熟识。
此日是正月初一日元旦,东方将动,路上未有行人。
轩辕翁起来开了门,将一张桌当门放了,点上两枝蜡烛,朝天拜了四拜。
将一卷经摊在桌上,中间烧起一炉香,对着门坐下,朗声而诵。
诵不上一两板,看见街上天光熹微中,一个人当前走过,甚是急遽,认得是元自实。
因为怕断了经头,由他自去,不叫住他。
这个老人家道眼清明,看元自实在前边一面走,后面却有许多人跟着。
仔细一看,那里是人?乃是奇形怪状之鬼,不计其数,跳舞而行。
但见:
或握刀剑,或执椎凿;
披头露体,势甚凶恶。
轩辕翁住了经不念,口里叫声道:“怪哉!”把性定一回,重把经念起。
不多时,见自实复走回来,脚步懒慢。
轩辕翁因是起先诧异了,嘿嘿看他自走,不敢叫破。
自实走得过,又有百来个人跟着在后。
轩辕翁着眼细看,此番的人多少比前差不远,却是打扮大不相同,尽是金冠玉佩之士。
但见:
或挈幢盖,或举旌幡;
和客悦色,意甚安闲。
轩辕翁惊道:“这却是甚么缘故?岁朝清早,所见如此,必是元生死了,适间乃其陰魂,故到此不进门来。
相从的,多是神鬼,然恶往善归,又怎么解说?”
心下狐疑未决,一面把经诵完了,急急到自实家中访问消耗。
进了元家门内,不听得里边动静。
咳嗽一声,叫道:“有客相拜。”
自实在里头走将出来,见是个老人家新年初一相拜,忙请坐下。
轩辕翁说了一套随俗的吉利话,便问自实道:“今日绝清早,足下往何处去!去的时节甚是匆匆,回来的时节甚是缓缓,其故何也?愿得一闻。”
自实道:“在下有一件不平的事,不好告诉得老丈。”
轩辕翁道:“但说何妨?”
自实把缪千户当初到任借他银两,而今来取只是推托,希图混赖及年晚哄送钱米,竟不见送,以致狼狈过年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轩辕翁也顿足道:“这等恩将仇报,其实可恨!这样人必有天报,足下今日出门,打点与他寻闹么?”
自实道:“不敢欺老丈,昨晚委实气了一晚。
吃亏不过,把刀磨快了,巴到天明,意欲往彼门首等他清早出来,一刀刺杀了,以雪此恨。
及至到了门首,再想一想,他固然得罪于我,他尚有老母妻子,平日与他通家往来的,他们须无罪。
不争杀了千户一人,他家老母妻子就要流落他乡了。
思量自家一门流落之苦,如此难堪,怎忍叫他家也到这地位!宁可他负了我,我不可做那害人的事。
所以忍住了这口气,慢慢走了来。
心想未定,不曾到老丈处奉拜得,却教老丈先降,得罪,得罪。”
轩辕翁道:“老汉不是拜年,其实有桩奇异,要到宅上奉访。
今见足下诉说这个缘故,当与足下称贺。”
自实道:“有何可贺?”
轩辕翁道:“足下当有后禄,适间之事,神明已知道了。”
自实道:“怎见得?”
轩辕翁道:“方才清早足下去时节,老汉看见许多凶鬼相随;回来时节,多换了福神。
老汉因此心下奇异。
今见足下所言如此,乃知一念之恶,凶鬼便至;一念之善,福神便临。
如影随形,一毫不爽,暗室之内,造次之间,万不可萌一毫恶念,造罪损德的!足下善念既发,鬼神必当嘿佑,不必愁恨了。”
自实道:“难承老丈劝慰,只是受了负心之骗,一个新岁,钱米俱无,光景难堪。
既不杀得他,自家寻个死路罢,也羞对妻子了。”
轩辕翁道:“休说如此短见的话!老汉庵中尚有余粮,停会当送些过来,权时应用。
切勿更起他念!”自实道:“多感,多感。”
轩辕翁作别而去。
去不多时,果然一个道者领了轩辕翁之命,送一挑米、一贯钱到自实家来。
自实枯渴之际,只得受了。
转托道者致谢庵主。
道者去后,自实展转思量:“此翁与我向非相识,尚承其好意如此。
叵耐缪千户负欠了我的,反一毛不拔。
本为他远来相投,今失了望,后边日子如何过得?我要这性命也没干!况且此恨难消,据轩辕翁所言神鬼如此之近,我陽世不忍杀他,何不寻个自尽到陰间告理他去?必有伸诉之处。”
遂不与妻子说破,竟到三神山下一个八角井边,叹了一口气,仰天叹道:“皇天有眼,我元自实被人赖了本钱,却教我死于非命!可怜,可怜!”说罢,扑通的跳了下去。
自实只道是水淹将来,立刻可死。
谁知道井中可煞作怪,自实脚踏实地,点水也无。
伸手一模,两边俱是石壁削成。
中间有一条狭路,只好客身。
自实将手托着两壁,黑暗中只管向前,依路走去。
走勾有数百步远,忽见有一线亮光透入,急急望亮处走去。
须臾壁尽路穷,乃是一个石洞小口。
出得一时,豁然天日明朗,别是一个世界。
又走了几十步,见一所大宫殿,外边门上牌额四个大金字,乃是“三山福地”。
自实瞻仰了一会,方敢举步而入。
但见:古殿烟消,长廊昼静。
徘徊四顾,阒无人踪。
钟磐一声,恍来云外。
自是洞天福地,宜有神仙在此藏;绝非俗境尘居,不带夙缘那得到?
自实立了一响,不见一个人面。
肚里饥又饥,渴又渴,腿脚又酸,走不动了。
见面前一个石坛,且是洁净。
自实软倒来,只得眠在石坛旁边歇息一回。
忽然里边走出一个人来,乃是道士打扮;走到自实面前,笑问自实道:“翰林已知客边滋味了么?”
自实吃了一惊,道:“客边滋味,受得勾苦楚了,如何呼我做翰林?岂不大差!”道土道:“你不记得在兴庆殿草诏书了么?”
自实道:“一发好笑,某乃山东鄙人,布衣贱士,生世四十,目不知书。
连京里多不曾认得,晓得甚么兴庆殿草甚么诏书?”
道土道:“可怜!可怜!人生换了皮囊,便为嗜欲所汩,饥寒所困,把前事多忘记了。
你来此间,腹中已饿了么?”
自实道:“昨晚忿恨不食,直到如今,为寻死地到此,不期误入仙境。
却是腹中又饿,口中又渴,腿软筋麻,当不得,暂卧于此。”
道士袖里模出大梨一颗、大枣数枚,与自实道:“你认得这东西么?此一交一 梨、火枣也。
你吃了下去,不惟免了饥渴,兼可晓得过去之事。”
自实接来手中,正当饥渴之际,一口气吃了下去。
不觉精神爽健,暝目一想,惺然明悟。
记得前生身为学士,在大都兴庆殿侧草诏,尤如昨日。
一毂辘扒将起来,拜着道土道:“多蒙仙长佳果之味,不但解了饥渴,亦且顿悟前生。
但前生既如此清贵,未知作何罪业,以致今生受报,弄得加此没下梢了?”
道士道:“你前世也无大罪,但在职之时,自恃文学高强,忽略后进之人,不肯加意汲引,故今世罚你愚俗,不通文义。
又妄自尊大,拒绝一交一 游,毫无情面,故今世罚你漂泊,投入不着。
这也是一还一报,天道再不差的。
今因你一念之善,故有分到此福地与吾相遇,救你一命。”
道士因与自实说世间许多因果之事,某人是善人,该得好报。
某人是恶人,该得恶报。
某人乃是无厌鬼王出世,地下有十个炉替他铸横财,故在世贪饕不止,贿赂公行,他日福满,当受幽囚之祸。
某人乃多杀鬼王出世,有陰兵五百,多是铜头铁额的,跟随左右,助其行虐,故在世杀害良民,不戢军士,他日命衰,当受割截之殃。
其余凡tan官污吏、富室豪民,及矫情干誉、欺世盗名种种之人,无不随业得报,一一不爽。
自实见识得这等利害明白,打动了心中事,遂问道:“假似缪千户欺心混赖,负我多金,反致得无聊如此,他日岂不报应?”
道士道:“足下不必怪他。
他乃是王将军的库子,财物不是他的,他岂得妄动耶?”
自实道:“见今他享荣华,我受贫苦,眼前怎么当得?”
道士道:“不出三年,世运变革,地方将有兵戈大乱,不是这光景了。
你快择善地而居,免受池鱼之祸。”
自实道:“在下愚昧,不识何处可以躲避?”
道士道:“福宁可居,且那边所在与你略有缘分,可偿得你前日好意贷人之物,不必想缪家还了。
此皆子善念所至也。
今到此已久,家人悬望,只索回去罢!”自实道:“起初自井中下来,行了许多暗路,今不能重记。
就寻着了旧路,也上去不得,如何归去?”
道士道:“此间别有一径,可以出外,不必从旧路了。”
因指点山后一条路径,叫自实从此而行。
自实再拜称谢,道士自转身去了。
自实依着所指之径,行不多时,见一个穴口,走将出来,另有天日。
急回头认时,穴已不见。
自实望去百步之外,远远有人行走。
奔将去问路,元来即是福州城外。
遂急急跑回家来,家人见了又惊又喜,道:“那里去了这几日?”
自实道:“我今日去,就是今日来,怎么说几日?”
家人道:“今日是初十了,自那日初一出门,到晚不见回来,只道在轩辕翁庵里。
及至去问时,却又说不曾来。
只疑心是有甚么山高水低。
轩辕翁说:‘你家主人还有后禄,定无他事。
’所以多勉强宽解。
这几日杳然无信,未免慌张。
幸得来家却好了。”
自实把愤恨投井,谁知无水不死,却遇见道士,奇奇怪怪许多说话,说了一遍,道:“闻得仙家日月长,今吾在井只得一响,世上却有十日。
这道士多分是仙人,他的说话,必定有准,我们依言搬在福宁去罢。
不要恋恋缪家的东西,不得到手,反为所误了。”
一面叫人收拾起来,打点上路。
自实走到轩辕翁庵中别他一别,说迁去之意。
轩辕翁问:“为何发此念头?”
自实把井中之事说了一遍。
轩辕翁跌足道:“可惜足下不认得人!这道士乃芙蓉真一人也。
我修炼了一世,不能相遇,岂知足下当面错过?仙家之言,不可有违!足下迁去为上。
老汉也自到山中去了。
若住在此地,必为乱兵所杀。”
自实别了回来,一径领了妻子同到福宁。
此时天下扰乱,赋役烦重,地方多有逃亡之屋。
自实走去寻得几间可以收拾得起的房子,并叠瓦砾,将就修葺来往。
挥锄之际,铮然有声,掘将下去,却是石板一块。
掇将开来,中有藏金数十锭。
合家见了不胜之喜,恐怕有人看见,连忙收拾在箱匣中了。
自实道:“井中道士所言,此间与吾有些缘分,可还所贷银两,正谓此也。”
将来秤一秤,果是三百金之数,不多不少。
自实道:“井中人果是仙人,在此住料然不妨。”
从此安顿了老小,衣食也充足了些,不愁冻馁,放心安居。
后来张士诚大军临福州,陈平章遭掳,一应官吏多被诛戮。
缪千户一家,被王将军所杀,尽有其家资。
自实在福宁竟得无事,算来恰恰三年。
道士之言,无一不验,可见财物有定数,他人东西强要不得的。
为人一念,善恶之报,一些不差的。
有诗为证:
一念起时神鬼至,何况前生夙世缘!
方知富室多悭吝,只为他人守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