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史
列传第七十七 儒学二
胡长孺,字汲仲,婺州永康人。
当唐之季,其先自天台来徙。
宋南渡后,以进士科发身者十人,持节分符,先后相望。
曾祖襜,钦州司法参军,脱略豪隽,轻赀急施,人以郑庄称之。
祖岩,起嘉定甲戌进士,知福州闽县事,卓行危论,奇文瑰句,端平、嘉定间,士大夫皆自以为不可及。
其在江西幕府,平赣州之难于指顾之顷,全活数十万人。
父居仁,淳祐丁未进士,知台州军州事,文辞政事,亦绝出于四方。
至长孺,其学益大振,《九经》、诸史,下逮百氏,名、墨、纵横,旁行敷落,律令章程,无不包罗而揆序之。
咸淳中,外舅徐道隆为荆湖四川宣抚参议官,长孺从之入蜀,铨试第一名,授迪功郎、监重庆府酒务。
俄用制置使硃孙之辟,兼总领湖广军马钱粮所佥,与高彭、李湜、梅应春等,号南中八士。
已而复拜福宁州倅之命,会宋亡,退栖永康山中。
至元二十五年,诏下求贤,有司强起之,至京师,待诏集贤院。
既而召见内殿,拜集贤修撰,与宰相议不合,改教授扬州。
元贞元年,移建昌,适录事阙官,檄长孺摄之。
程文海方贵显,其家气焰薰灼,即违法,人不敢呵问,其树外门,侵官道,长孺亟命撤之。
至大元年,转台州路宁海县主簿,阶将仕佐郎。
大德丁未,浙东大昆,戊申,复无麦,民相枕死。
宣慰同知脱欢察议行赈荒之令,敛富人钱一百五十万给之,至县,以余钱二十五万属长孺藏去,乃行旁州。
长孺察其有乾没意,悉散于民。
阅月再至,索其钱,长孺抱成案进曰:“钱在是矣。”
脱欢察怒曰:“汝胆如山耶!何所受命,而敢无忌若此!”长孺曰:“民一日不食,当有死者,诚不及以闻,然官书具在,可征也。”
脱欢察虽怒,不敢问。
县有铜岩,恶少年狙伺其间,恆出钞道,为过客患,官不能禁。
长孺伪衣商人服,令苍头负货以从,一陰一戒驺卒十人蹑其后。
长孺至,岩中人突出要之,长孺方逊辞以谢,驺卒俄集,皆成擒,俾尽逮其一党一置于法,夜行无虞。
民荷溺器粪田,偶触军卒衣,卒抶伤民,且碎器而去,竟不知主名。
民来诉,长孺一陽一怒其诬,械于市,俾左右潜侦之,向抶者过焉,戟手称快,执诣所隶,杖而偿其器。
群妪聚浮屠庵,诵佛书为禳祈,一妪失其衣,适长孺出乡,妪讼之。
长孺以牟麦置群妪合掌中,命绕佛诵书如初,长孺闭目叩齿,作集神状,且曰:“吾使神监之矣,盗衣者行数周,麦当芽。”
一妪屡开掌视,长孺指缚之,还所窃衣。
长孺白事帅府归,吏言有一奸一事屡问弗伏者,长孺曰:“此易易尔。”
夜伏吏案下,黎明,出一奸一者讯之,辞愈坚,长孺佯谓令长曰:“颇闻国家有诏,盍迎之。”
叱隶卒缚一奸一者东西楹,空县而出,庭无一人。
一奸一者相谓曰:“事至此,死亦无承,行将自解矣。”
语毕,案下吏哗而出,一奸一者惊,咸叩头服罪。
永嘉民有弟质珠步摇于兄者,赎焉,兄妻一爱一之,绐以亡于盗,屡讼不获直,往告长孺,长孺曰:“尔非吾民也。”
叱之去。
未几,治盗,长孺嗾盗诬兄受步摇为赃,逮兄赴官,力辨数弗置,长孺曰:“尔家信有是,何谓诬耶!”兄仓皇曰:“有固有之,乃弟所质者。”
趣持至验之,呼其弟示曰:“得非尔家物乎?”
弟曰:“然。”
遂归焉。
其行一事多类此,不能尽载。
延祐元年,转两浙都转运盐使司长山场盐司丞,阶将仕郎,未上,以病辞,不复仕,隐杭之虎林山以终。
长孺初师青田余学古,学古师王梦松,梦松亦青田人,传龙泉叶味道之学,味道则硃熹弟子也。
渊源既正,长孺益行四方,访求其旨趣,始信涵养用敬为最切,默存静观,超然自得,故其为人,光明宏伟,专务明本心之学,慨然以孟子自许。
唯恐斯道之失其传,诱引不倦。
一时学者慕之,有如饥一渴之于食饮。
方岳大臣与郡二千石,聘致庠序,敷绎经义,环听者数百人。
长孺为言:“人虽最灵,与物同产,初无二本。”
皆跃跃然兴起,至有太息者。
为辞章有一精一魄,金舂玉撞,壹发其和平之音,海内来求者,如购拱璧,碑版焜煌,照耀四裔,苟非其人,虽一金易一字,毅然不与。
乡闱取士,屡司文衡,贵实贱华,文风为之一变。
晚寓武林,病喘上气者颇久。
一旦具酒食,与比邻别,云将返故乡,门人有识其微意者,问曰:“先生一精一神不衰,何为遽欲观化乎?”
长孺曰:“一精一神与死生,初无相涉也。”
就寝,至夜半,喘忽止,其子驹排户视之,则正衣冠坐逝矣。
年七十五。
所著书有《瓦缶编》、《南昌集》、《宁海漫抄》、《颜乐斋稿》行于世。
其从兄之纲、之纯,皆以经术文学名。
之纲字仍仲,尝被荐书。
其于声音字画之说,自言独造其妙,惜其书不传。
之纯字穆仲,咸淳甲戌进士,践履如古独行者,文尤明洁可诵。
人称之为三胡云。
熊朋来,字与可,豫章人。
宋咸淳甲戌,登进士第第四人,授从仕郎、宝庆府佥书判官公事,未上而宋亡。
世祖初得江南,尽求宋之遗士而用之,尤重进士,以故相留梦炎为尚书,召甲戌状元王龙泽为江南行台监察御史。
朋来,龙泽榜下进士,而声名不在龙泽下,然不肯表襮苟进,隐处州里间,生徒受学者,常百数十人。
取硃子《小学》书,提其要领以示之,学者家传其书,几遍天下。
豫章为江西会府,行中书省、提刑按察司皆在焉,凡居是官者,多朝廷名公卿,皆以宾礼延见。
廉希宪之子惇为参知政事,以师礼事朋来,终身称门人。
刘宣为提刑按察使,尤加礼敬。
朋来和而不肆,介而不狷,与群贤讲论经义无虚日,儒者咸倚以为重焉。
会朝廷遣治书侍御史王构铨外选于江西,于是参政徐琰、李世安列荐朋来为闽海提举儒学官,使者报闻,而朝廷以东南儒学之士唯福建、庐陵最盛,特起朋来连为两郡教授。
所至,考古篆籀文字,调律吕,协歌诗,以兴雅乐,制器定辞,必则古式,学者化焉。
既满考,以常格调建安县主簿,不赴。
晚以福清州判官致仕,朋来视之,漠如也。
四方学者,因其所自号,称为天慵先生。
每燕居,鼓瑟而歌以自乐。
尝著《瑟赋》二篇,学者争传诵之。
门人归之者日盛,旁近舍皆满,至不能容。
朋来恳恳为说经旨文义,老益不倦。
得其所指授者,多为闻人。
延祐初,诏以进士科取士,时科举废已久,有司咸不知其典故,以不称明诏为惧,行省辟主其事者,谘问于朋来,动中轨度,因以申请,四方得遵用之。
及请为考试官,则曰:“应试者十九及吾门,不可。”
其后江浙、湖广,皆卑词致礼,请为主文,朋来屡往应之。
及对大廷,其所选士居天下三之一焉。
初,朋来以《周礼》首荐乡郡,而元制,《周官》不与设科,治《戴记》者又鲜,朋来屡以为言。
盖朋来之学,诸经中《三礼》尤深,是以当世言礼学者,咸推宗之。
至治中,英宗始采用古礼,亲御衮冕祠太庙,锐意于制礼作乐之事,翰林学士元明善,扬言于朝,以朋来为荐,未及召而卒,年七十八。
朋来动止有常,喜怒不形于色,接宾客,人人各自以得其意。
有家集三十卷,其大者明乎礼乐之事,关于世教,其余若天文、地理、方技、名物、度数,一靡一不一精一究。
子太古,乡贡进士。
戴表元,字帅初,一字曾伯,庆元奉化州人。
七岁学古诗文,多奇语。
稍长,从里师习词赋,辄弃不肯为。
咸淳中,入太学,以三舍法升内舍生,既而试礼部第十人,登进士乙科,教授建康府。
后迁临安教授,行户部掌故,皆不就。
大德八年,表元年已六十余,执政者荐于朝,起家拜信州教授,再调一教授婺州,以疾辞。
初,表元闵宋季文章气萎篸而辞骫蔟,蔟弊已甚,慨然以振起斯文为己任。
时四明王应麟、天台舒岳祥并以文学师表一代,表元皆从而受业焉。
故其学博而肆,其文清深雅洁,化陈腐为神奇,蓄而始发,间事摹画,而隅角不露,施于人者多,尤自秘重,不妄许与。
至元、大德间,东南以文章大家名重一时者,唯表元而已。
其门人最知名者曰袁桷,桷之文,其体裁议论,一取法于表元者也。
表元晚年,翰林集贤以修撰、博士二职论荐,而老疾不可起,年六十七卒。
有《剡源集》行于世。
当表元时,有四明任士林者,亦以文章知名云。
牟应龙,字伯成,其先蜀人,后徙居吴兴。
祖子才仕宋,赠光禄大夫,谥清忠。
父巘,为大理少卿。
应龙幼警敏过人,日记数千言,文章有浑厚之气。
应龙当以世赏补京官,尽让诸从弟,而擢咸淳进士第。
时贾似道当国,自儗伊、周,谓马廷鸾曰:“君故与清忠游,其孙幸见之,当处以高第。”
应龙拒之不见。
及对策,具言上下内外之情不通、国势危急之状,考官不敢置上第。
调光州定城尉,应龙曰:“昔吾祖对策,以直言忤史弥远,得洪雅尉,今固当尔,无愧也。”
沿海制置司辟为属,以疾辞不仕,而宋亡矣。
故相留梦炎事世祖,为吏部尚书,以书招之,曰:“苟至,翰林可得也。”
应龙不答。
已而起家教授溧一陽一州,晚以上元县主簿致仕。
初,宋亡时,大理卿已退不任事,一门父子,自为师友,讨论经学,以义理相切磨,于诸经皆有成说,惟《五经音考》盛行于世。
应龙为文,长于叙事,时人求其文者,车辙交于门,以文章大家称于东南,人儗之为眉山苏氏父子,而学者因应龙所自号,称之曰隆山先生。
泰定元年卒,年七十八。
郑滁孙,字景欧,处州人。
宋景定间,登进士第,知温州乐清县,累历宗正丞、礼部郎官。
至元三十年,有以滁孙名荐者,世祖召见,授集贤直学士。
寻升侍讲学士,又升学士。
乞致仕,归田里。
弟陶孙,字景潜,亦登进士第,监西岳祠。
先,陶孙征至阙,奏对称旨,授翰林国史院编修官,会纂修国史至宋德祐末年事,陶孙曰:“臣尝仕宋,宋是年亡,义不忍书,书之非义矣。”
终不书,世祖嘉之。
升应奉翰林文字,后出为江西儒学提举。
滁孙兄弟在当时,最号博洽,儒学之士翕然推之。
隆埃宫以其兄弟前朝士,乃制衣亲赐,人以为异遇焉。
滁孙所著,有《大易法象通赞》、《周易记玩》等书。
陶孙有文集若干卷。
陈孚,字刚中,台州临海人。
幼清峻颖悟,读书过目辄成诵,终身不忘。
至元中,孚以布衣上《大一统赋》,江浙行省为转闻于朝,署上蔡书院山长,考满,谒选京师。
二十九年,世祖命梁曾以吏部尚书再使安南,选南士为介,朝臣荐孚博学有气节,调翰林国史院编修官,摄礼部郎中,为曾副。
陛辞,赐五品服,佩金符以行。
三十年正月,至安南,世子陈日燇以忧制不出郊,遣陪臣来迎,又不由一陽一明中门入,曾与孚回馆,致书诘日燇以不庭之罪,且责日燇当出郊迎诏,及讲新朝尚右之礼,往复三书,宣布天子威德,辞直气壮,皆孚笔也。
其所赠,孚悉却之。
详见《梁曾传》中。
使还,除翰林待制,兼国史院编修官。
帝方欲置之要地,而廷臣以孚南人,且尚气,颇嫉忌之,遂除建德路总管府治中,再迁治中衢州,所至多著善政。
秩满,复请为乡郡,特授奉直大夫、台州路总管府治中。
大德七年,诏遣奉使宣抚循行诸道。
时台州旱,民饥,道殣相望,江浙行省檄浙东元帅脱欢察兒发粟赈济,而脱欢察兒怙势立威,不恤民隐,驱胁有司,动置重刑,孚曰:“使吾民日至莩死不救者,脱欢察兒也。”
遂诣宣抚使,诉其不法蠹民事一十九条。
宣抚使按实,坐其罪,命有司亟发仓赈饥,民赖以全活者众,而孚亦以此致疾,卒于家,年六十四。
孚天材过人,一性一任侠不羁,其为诗文,大抵任意即成,不事雕斫,有文集行于世。
子遘,江浙行省左右司员外郎,致仕。
女长妫,适藁城董士楷,太常礼仪院太祝宗缉之母也;末檀,适同里韩戒之,行枢密院经历谏之母也。
俱有贞节,朝廷旌表其门闾。
攸州冯子振,其豪俊与孚略同,孚极敬畏之,自以为不可及。
子振于天下之书,无所不记。
当其为文也,酒酣耳热,命侍史二三人,润笔以俟,子振据案疾书,随纸数多寡,顷刻辄尽。
虽事料醲郁,美如簇锦,律之法度,未免乖剌,人亦以此少之。
董朴,字太初,顺德人。
自幼强记,比冠,师事乐舜咨、刘道济,幡然有求道之志。
至元十六年,用提刑按察使荐,起家为陕西知法官。
未几,以亲老归养。
寻召为太史院主事,复辞不赴。
皇庆初,朴年已逾八十,诏以翰林修撰致仕。
延祐三年,无疾而终,年八十有五。
朴所为学,自《六经》及孔、孟微言,与凡先儒所以开端阐幽者,莫不研极其旨而会通之,故其心所自得,往往有融贯之妙。
其事亲孝,与人交,智愚贵贱,一待以诚,或有犯之者,夷然不与之校。
中山王结曰:“朴之学,造诣既深,充养交至;其为人,清而通,和而介,君子人也。”
朴家近龙冈,学者因称之曰龙冈先生云。
杨载,字仲弘,其先居建之浦城,后徙杭,因为杭人。
少孤,博涉群书,为文有跌宕气。
年四十,不仕,户部贾国英数荐于朝,以布衣召为翰林国史院编修官,与修《武宗实录》,调管领系官海船万户府照磨,兼提控案牍。
延祐初,仁宗以科目取士,载首应诏,遂登进士第,授承务郎、饶州路同知浮梁州事,迁儒林郎、宁国路总管府推官以卒。
初,吴兴赵孟頫在翰林,得载所为文,极推重之。
由是载之文名,隐然动京师,凡所撰述,人多传诵之。
其文章一以气为主,博而敏,直而不肆,自成一家言。
而于诗尤有法,尝语学者曰:“诗当取材于汉、魏,而音节则以唐为宗。”
自其诗出,一冼宋季之陋。
建康之上元有杨刚中,字志行,自幼厉志一操一,及为江东宪府照磨,风采凛凛,有足称者。
其为文,奇奥简涩,动法古人,而不屑为世俗平凡语。
元明善极叹异之。
仕至翰林待制而卒。
有《霜月集》行于世。
其甥李桓,字晋仲,同郡人,由乡贡进士,累迁江浙儒学副提举。
亦以文鸣江东,纡余丰润,学者多传之。
载与刚中同辈行,而桓则稍后云。
刘诜,字桂翁,吉安之庐陵人。
一性一颖悟,幼失父,知自树立。
年十二,作为科场律赋论策之文,蔚然有老成气象,宋之遗老巨公一见即以斯文之任期之。
既冠,重厚醇雅,素以师道自居,教学者有法,声誉日隆。
江南行御史台屡以教官馆职、遗逸荐,皆不报。
诜为文,根柢《六经》,躏跞诸子百家,融液今古,而不露其踔厉风发之状。
四方求文者,日至于门。
其所为诗文,曰《桂隐集》。
桂隐,诜所号也。
至正十年卒,年八十三。
同郡龙仁夫,字观复。
刘岳申,字高仲。
其文学皆与诜齐名,有集行世。
而仁夫之文,尤奇逸流丽,所著《周易集传》多发前儒之所未发。
岳申用荐者为辽一陽一儒学副提举,仁夫江浙儒学副提举,皆不就。
韩一性一,字明善,绍兴人。
其先家安一陽一,宋司徒兼侍中魏忠献王琦,其八世祖也。
高祖左司郎中膺胄,扈从南渡,家于越。
一性一天资警敏,七岁读书,数行俱下,日记万言。
九岁通《小戴礼》,作大义,一操一笔立就,文意苍古,老生宿学,皆称异焉。
及长,博综群籍,自经史至诸子百氏,一靡一不极其津涯,究其根柢,而于儒先一性一理之说,尤深造其阃域。
其为文辞,博达俊伟,变化不测,自成一家言。
四方学者,受业其门,户外之履,至无所容。
延祐初,诏以科举取士,学者多以文法为请,一性一语之曰:“今之贡举,悉本硃熹私议,为贡举之文,不知硃氏之学,可乎?
《四书》、《六经》,千载不传之学,自程氏至硃氏,发明无余蕴矣,顾行何如耳。
有德者必有言,施之场屋,直其末事,岂有他法哉!”凡经其口授指画,不为甚高论而义理自胜,不期文之工而不能不工,以应有司之求,亦未始不合其绳尺也。
士有一善,必为之延誉不已,及辨析是非,则毅然有不可犯之色。
一性一出无舆马仆御,所过,负者息肩,行者避道。
巷夫街叟,至于童稚厮役,咸称之曰“韩先生、韩先生”云。
宪府尝举为教官,谢曰:“幸有先人之敝庐可庇风雨,薄田可具饘粥,读书砥行,无愧古人足矣,禄仕非所愿也。”
受而不赴。
暮年愈自韬晦,然未尝忘情于斯世,郡之良二千石政事有所未达,辄往咨访,一性一从容载导,洞中肯綮,裨益者多。
天历中,赵世延以一性一名上闻。
后十年,门人李齐为南台监察御史,力举其行义,而一性一已卒矣。
年七十有六。
卒后,南台御史右丞月鲁不花,尝学于一性一,言一性一法当得谥,朝廷赐谥庄节先生。
其所著有《礼记说》四卷,《诗音释》一卷,《书辨疑》一卷,《郡志》八卷,文集十二卷。
当一性一时,庆元有程端礼、端学兄弟者。
端礼,字敬叔,幼颖悟纯笃,十五岁,能记诵《六经》,晓析大义。
庆元自宋季皆尊尚陆九渊氏之学,而硃熹氏学不行于庆元。
端礼独从史蒙卿游,以传硃氏明体达用之指,学者及门甚众。
所著有《读书工程》,国子监以颁示郡邑校官,为学者式。
仕为衢州路儒学教授。
卒年七十五。
端学,字时叔,通《春秋》,登至治辛酉进士第,授仙居县丞,寻改国子助教。
动有师法,学者以其刚严方正,咸严惮之。
迁太常博士,命未下而卒。
后以子徐贵,赠礼部尚书。
所著有《春秋本义》三十卷,《三传辨疑》二十卷,《春秋或问》十卷。
吴师道,字正传,婺州兰溪人。
自羁狖知学,即善记览。
工词章,才思涌溢,发为歌诗,清丽俊一逸。
弱冠,因读宋儒真德秀遗书,乃幡然有志于为己之学,刮摩淬砺,日长月益,尝以持敬致知之说质于同郡许谦,谦复之以理一分殊之旨,由是心志益广,造履益深,大抵务在发挥义理,而以辟异端为先务。
登至治元年进士第,授高邮县丞,明达文法,吏不敢欺。
再调宁国路录事。
会岁大旱,饥民仰食于官者三十三万口,师道劝大家得粟三万七千六百石,以赈饥民;又言于部使者,转闻于朝,得粟四万石、钞三万八千四百锭赈之,三十余万人赖以存活。
迁池州建德县尹。
郡学有田七百亩,为豪民所占,郡下其事建德,俾师道究治之,即为按其图籍,悉以归于学。
建德素少茶,而榷税尤重,民以为病,即为极言于所司,榷税为减。
中书左丞吕思诚、侍御史孔思立列荐之,召为国子助教,寻升博士。
其为教,一本硃熹之旨,而遵许衡之成法,六馆诸生,人人自以为得师。
丁内忧而归,以奉议大夫、礼部郎中致仕,终于家。
所著有《易诗书杂说》、《春秋胡传附辨》、《战国策校注》、《敬乡录》,及文集二十卷。
师道同郡又有王余庆,字叔善,仕为江南行台监察御史,亦以儒学名重当世云。
陆文圭,字子方,江一陰一人。
幼而颖悟,读书过目成诵,终身不忘。
博通经史百家,及天文、地理、律历、医药、算数之学。
宋咸淳初,文圭年十八,以《春秋》中乡选。
宋亡,隐居城东,学者称之曰墙东先生。
延祐设科,有司强之就试,凡一再中乡举。
文圭为文,融会经传,纵横变化,莫测其涯际,东南学者,皆宗师之。
朝廷数遣使驰币聘之,以老疾,不果行。
卒年八十五。
文圭为人,刚明超迈,以奇气自负。
于地理考核甚详,凡天下郡县沿革、人物土产,悉能默记,如指诸掌。
先属纩一日,语门人曰:“以数考之,吾州二十年后必有兵变,惨于五代、建炎,吾死,当葬不食之地,勿封勿树,使人不知吾墓,庶无暴骨之患。”
其后江一陰一之乱,冢墓尽发,人乃服其先知。
有《墙东类稿》二十卷。
文圭同里有梁益者,字友直,其先福州人。
博洽经史,而工于文辞。
其教人,以变化气质为先务,学徒不远千里从之。
自文圭既卒,浙以西称学术醇正、为世师表者,惟益而已。
益所著书,有《三山稿》、《诗绪余》、《史传姓氏纂》,又有《诗传旁通》,发挥硃熹氏之学为一精一。
年五十六卒。
周仁荣,字本心,台州临海人。
父敬孙,宋太学生。
初,金华王柏以硃熹之学主台之上蔡书院,敬孙与同郡杨珏、陈天瑞、车若水、黄超然、硃致中、薛松年师事之,受一性一理之旨。
敬孙尝著《易象占》、《尚书补遗》、《春秋类例》。
仁荣承其家学,又师珏、天瑞,治《易》、《礼》、《春秋》,而工为文章。
用荐者署美化书院山长。
美化在处州万山中,人鲜知学,仁荣举行乡饮酒礼,士俗为变。
后辟江浙行省掾史,省臣皆呼先生,不以吏遇之。
泰定初,召拜国子博士,迁翰林修撰,升集贤待制。
奉旨代祀岳渎,至会稽,以疾作,不复还朝。
卒,年六十有一。
其所教弟子多为名人,而泰不华实为进士第一。
其弟仔肩,字本道,以《春秋》登延祐五年进士第,终奉议大夫、惠州路总管府判官。
与其兄俱以文学名。
仁荣同郡有孟梦恂者,字长文,黄岩人。
与仁荣同师事杨珏、陈天瑞。
梦恂讲解经旨,体认一精一切,务见行一事,四方游从者皆服焉。
部使者荐其行义,署本郡学录。
至正十三年,以设策御寇救乡郡有功,授登仕郎、常州路宜兴州判官,未受命而卒,年七十四。
朝廷赐谥号曰康靖先生。
所著有《一性一理本旨》、《四书辨疑》、《汉唐会要》、《七政疑解》,及《笔海杂录》五十卷。
陈旅,字众仲,兴化莆田人。
先世素以儒学称。
旅幼孤,资禀颖异。
其外大父赵氏学有源委,抚而教之,旅得所依,不以生业为务,惟笃志于学,于书无所不读。
稍长,负笈至温陵,从乡先生傅古直游,声名日著。
用荐者为闽海儒学官,适御史中丞马雍古祖常使泉南,一见奇之,谓旅曰:“子,馆阁器也,胡为留滞于此!”因相勉游京师。
既至,翰林侍讲学士虞集见其所为文,既然叹曰:“此所谓我老将休,付子斯文者矣。”
即延至馆中,朝夕以道义学问相讲习,自谓得旅之助为多。
与祖常交口游誉于诸公间,咸以为旅博学多闻,宜居师范之选,中书平章政事赵世延又力荐之,除国子助教。
居三年,考满,诸生不忍其去,请于朝,再任焉。
元统二年,出为江浙儒学副提举。
至元四年,入为应奉翰林文字。
至正元年,迁国子监丞,阶文林郎。
又二年卒,年五十有六。
旅于文,自先秦以来,至唐、宋诸大家,无所不究,故其文典雅峻洁,必求合于古作者,不徒以徇世好而已。
有文集十四卷。
旅平生于师友之义尤笃,每感虞集为知己。
其在浙江时,集归田已数载,岁且大比,请于行省参知政事孛术鲁翀,亲奉书币,请集主文乡闱,欲为问候计,乃冲冒炎暑,千里访集于临川。
集感其来,留旬日而别,惓藐以斯文相勉,惨然若将永诀焉。
集每与学者语,必以旅为平生益友也。
一日,梦旅举杯相向曰:“旅甚思公,亦知公之不忘旅也,但不得见尔。”
既而闻旅卒,集深悼之。
同时有程文、陈绎曾者,皆名士。
文字以文,徽州人,仕至礼部员外郎。
作文明洁而一精一深,集亦多称之。
绎曾字伯敷,处州人。
为人虽口吃,而一精一敏异常,诸经注疏,多能成诵。
文辞汪洋浩博,其气烨如也。
官至国子助教。
论者谓二人皆与旅相伯仲云。
李孝光,字季和,温州乐清人。
少博学,笃志复古,隐居雁荡山五峰下,四方之士,远来受学,名誉日闻,泰不华以师事之,南行台监察御史阖辞屡荐居馆阁。
至正七年,诏征隐士,以秘书监著作郎召,与完者图、执礼哈琅、董立同应诏赴京师,见帝于宣文阁,进《孝经图说》,帝大悦,赐上尊。
明年,升文林郎、秘书监丞。
卒于官,年五十三。
孝光以文章负名当世,其文一取法古人,而不趋世尚,非先秦、两汉语,弗以措辞。
有文集二十卷。
宇文公谅,字子贞,其先成都人,父挺祖,徙吴兴,今为吴兴人。
公谅通经史百氏言,弱冠,有一操一行。
嘉兴富民延为子弟师,夜将半,闻有叩门者,问之,乃一妇人,公谅厉声叱去之。
翌日,即以他事辞归,终不告以其故。
至顺四年,登进士第,授徽州路同知婺源州事。
丁内艰,改同知余姚州事。
夏不雨,公谅出祷辄应,岁以有年,民颂之,以为别驾雨。
摄会稽县,申明冤滞,所活者众。
省檄察实松江海涂田,公谅以潮汐不常,后必贻患,请一概免科,省臣从之。
迁高邮府推官,未几,除国子助教,日与诸生辩析诸经,六馆之士,资其陶甄者往往出为名臣。
调应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诰,兼国史院编修官,以病得告。
后召为国子监丞,除江浙儒学提举,改佥岭南廉访司事,以疾请老。
公谅平居,虽暗室,必正衣冠端坐,尝挟手记一册,识其编首曰:“昼有所为,暮则书之,其不可书,即不敢为,天地鬼神,实闻斯言。”
其检饬之严如此。
所著述,有《折桂集》、《观光集》、《辟水集》、《以斋诗稿》、《玉堂漫稿》、《越中行稿》,凡若干卷。
门人私谥曰纯节先生。
伯颜,一名师圣,字宗道,哈剌鲁氏,隶军籍蒙古万户府,世居开州濮一陽一县。
伯颜生三岁,常以指画地,或三或六,若为卦者。
六岁,从里儒授《孝经》、《论语》,即成诵。
蚤丧父,其兄曲出,买经传等书以资之,日夜诵不辍。
稍长,受业宋进士建安黄坦,坦曰:“此子颖悟过人,非诸生可比。”
因命以颜为氏,且名而字之焉。
久之,坦辞曰:“余不能为尔师,群经有硃子说具在,归而求之可也。”
伯颜自弱冠,即以斯文为己任,其于大经大法,粲然有睹,而心所自得,每出于言意之表。
乡之学者,来相质难,随问随辨,咸解其惑。
于是中原之士,闻而从游者日益众。
至正四年,以隐士征至京师,授翰林待制,预修《金史》。
既毕,辞归。
已而复起为江西廉访佥事,数月,以病免。
及还,四方之来学者,至千余人。
盖其为学专事讲解,而务真知力践,不屑事举子词章,而必期措诸实用。
士出其门,不问知其为伯颜氏学者。
至于异端之徒,亦往往弃其学而学焉。
十八年,河南贼蔓延河北,伯颜言于省臣,将结其乡民为什伍以自保,而贼兵大至,伯颜乃渡漳北行,邦人从之者数十万家。
至磁,与贼遇,贼知伯颜名士,生劫之以见贼将,诱以富贵,伯颜骂不屈,引颈受刃,与妻子俱死之,年六十有四。
既死,人或剖其腹,见其心数孔,曰:“古称圣人心有七窍,此非贤士乎!”乃纳心其腹中,覆墙而掩之。
有司上其事,赠奉议大夫、佥太常礼仪院事,谥文节。
太常谥议曰:“以城守论之,伯颜无城守之责而死,可与江州守李黼一律;以风纪论之,伯颜无在官之责而死,可与西台御史张桓并驾。
以平生有用之学,成临义不夺之节,乃古之所谓君子人者。”
时以为确论。
伯颜平生,修辑《六经》,多所著述,皆毁于兵。
赡思,字得之,其先大食国人。
国既内附,大父鲁坤,乃东迁丰州。
太宗时,以材授真定、济南等路监榷课税使,因家真定。
父斡直,始从儒先生问学,轻财重义,不干仕进。
赡思生九岁,日记古经传至千言。
比弱冠,以所业就正于翰林学士承旨王思廉之门,由是博极群籍,汪洋茂衍,见诸践履,皆笃实之学,故其年虽少,已为乡邦所推重。
延祐初,诏以科第取士,有劝其就试者,赡思笑而不应。
既而侍御史郭思贞、翰林学士承旨刘赓、参知政事王士熙交章论荐之。
泰定三年,诏以遗逸征至上都,见帝于龙一虎台,眷遇优渥。
时倒剌沙一柄一国,西域人多附焉,赡思独不往见。
倒剌沙屡使人招致之,即以养亲辞归。
天历三年,召入为应奉翰林文字,赐对奎章阁,文宗问曰:“卿有所著述否?”
明日,进所著《帝王心法》,文宗称善。
诏预修《经世大典》,以论议不合求去,命奎章阁侍书学士虞集谕留之,赡思坚以母老辞,遂赐币遣之。
复命集传旨曰:“卿且暂还,行召卿矣。”
至顺四年,除国子博士,丁内艰,不赴。
后至元三年,拜陕西行台监察御史,即上封事十条,曰:法祖宗,揽权纲,敦宗室,礼勋旧,惜名一器,开言路,复科举,罢数军,一刑章,宽禁网。
时一奸一臣变乱成宪,帝方虚己以听,赡思所言,皆一时群臣所不敢言者。
侍御史赵承庆见之,叹曰:“御史言及此,天下福也。”
戚里有执政陕西行省者,恣为非道,赡思发其罪而按之,辄弃职夜遁。
会有诏勿逮问,然犹杖其私人。
及分巡云南,按省臣之不法者,其人即解印以去,远籓为之震悚。
襄、汉流民,聚居宋之绍熙府故地,至数千户,私开盐井,自相部署,往往劫囚徒,杀巡卒,赡思乃擒其魁,而释其一党一。
复上言:“绍熙土饶利厚,流户日增,若以其人散还本籍,恐为边患,宜设官府以抚定之。”
诏即其地置绍熙宣抚司。
三年,除佥浙西肃政廉访司事,即按问都转运盐使、海道都万户、行宣政院等官赃罪,浙右郡县,无敢为贪墨者。
复以浙右诸僧寺,私蔽猾民,有所谓道人、道民、行童者,类皆渎常伦,隐徭役,使民力日耗,契勘嘉兴一路,为数已二千七百,乃建议请勒归本族,俾供王赋,庶以少宽民力。
朝廷是之,即著以为令。
四年,改佥浙东肃政廉访司事,以病免归。
赡思历官台宪,所至以理冤泽物为己任,平反大辟之狱,先后甚众,然未尝故出人罪,以市私恩。
尝与五府官决狱咸宁,有妇宋娥者,与邻人通,邻人谓娥曰:“我将杀而夫。”
娥曰:“张子文行且杀之。”
明日,夫果死,迹盗数日,娥始以张子文告其姑。
五府官以为非共杀,且既经赦宥,宜释之,赡思曰:“张子文以为娥固许之矣。
且娥夫死及旬,乃始言之,是娥与张同谋,度不能终隐,故发之也,岂赦可释哉?”
枢密判官曰:“平反活人,一陰一德也。
御史勿执常法。”
赡思曰:“是谓故出人罪,非平反也。
且公欲种一陰一德于生者,奈死者何!”乃独上议刑部,卒正娥罪。
其审刑当罪多类此。
至正四年,除江东肃政廉访副使。
十年,召为秘书少监,议治河事,皆辞疾不赴。
十一年,卒于家,年七十有四。
二十五年,皇太子抚军冀宁,承制封拜,赠嘉议大夫、礼部尚书、上轻车都尉,追封恆山郡侯,谥曰文孝。
赡思邃于经,而《易》学尤深,至于天文、地理、钟律、算数、水利,旁及外国之书,皆究极之。
家贫,饘粥或不继,其考订经传,常自乐也。
所著述有《四书阙疑》、《五经思问》、《奇偶一陰一陽一消息图》、《老庄一精一诣》、《镇一陽一风土记》、《续东一陽一志》、《重订河防通议》、《西国图经》、《西域异人传》、《金哀宗记》、《正大诸臣列传》、《审听要诀》,及文集三十卷,藏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