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第八十四回 接木移花丫环充小姐 弄巧成拙牯岭属
“这件事,到底被他诈了三万银子,方才把那封信取回。
然而叶军门到底不免于罪。
他却拿了三万银子到京里去,用了几吊,弄了一个道台,居然观察大人了。
有人知道他这件事,就说他足智多谋,有鬼神不测之机了。
当日洪太守奉了言中丞之命,专诚到营务处去拜陆观察,闲闲的说起儿女姻亲的事情来,又慢慢的说到侯、言两家一段姻缘,一说即合,我两个倒做了个现成媒人。
说笑一番,方才渐渐露出言夫人不满意这头亲事的意思。
陆观察道:“这个大约嫌他是个武官,等将来过了门,见了新婿的丰采,自然就没有话说了。”
洪太守道:“不呢!听说这位宪太太,竟有誓死不放女儿嫁人家填房之说。
这位抚帅是个惧内的,急得没有法子,跑来和我商量。”
陆观察道:“既是那么着,总不是一天的说话,为甚么不早点说,还受他的聘呢?”
洪太守道:“这亲事当日席上一言为定的,怎么能够不受聘。”
陆观察笑道:“本来当日定亲的地方不好,跑到那“黄鹤一去不复返”的去处定个亲,此刻闹得新娘变了黄鹤了,为之奈何!”洪太守道:“我们虽是他们请出来的现成货,却也担着个媒人名色*,将来怕不免费手脚代他们调停呢。”
陆观察道:“说是督帅的意思,只怕言夫人也不好过于怎样。”
洪太守道:“当日的情形,登时就有人报到内署,明明是抚帅自己先说起的,怎样能够赖到督帅身上;何况言夫人还说过,要到督帅那边,问为甚要把我女儿许做人家填房呢。”
陆观察道:“这就难了!据阁下这么说,言夫人的意思,竟是不能挽回的了?”
洪太守道:“果然不能挽回。
请教有甚妙策?”
陆观察道:“这又何难!拣一个有点姿色*的丫头,替了小一姐就是了。”
洪太守道:“这个如何使得!万一闹穿了,非但侯统领那边下不去,就是督帅那边也难为情。”
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暗暗佩服他的妙计;但是此计是他说出来的,不免要拉他做了一一党一,方才妥当。
陆观察道:“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法子。
除非抚帅的姨太太连夜再生一位小一姐下来,然而也来不及长大啊。”
洪太守一面低头寻思,有甚妙策可以拉他做同一党一。
陆观察也在那里默默无言,肚子里不知打算些甚么。
“歇了好一会,忽然说道:“法子便有一个,只是我也要破费点,代人家设法,未免犯不着。”
洪太守道:“是甚么妙计?倘是面面周到的,破费一层,倒好商量。”
陆观察又沈吟了一会道:“兄弟有个小女,今年十八岁,叫他去拜在抚帅膝下做个女儿,代了小一姐,岂不是好。”
洪太守大喜道:“得观察如此,是好极的了!”陆观察道:“但是如此一来,我把小女白白送掉了,将来亲戚也认不得一门。”
洪太守道:“这个倒不必过虑。
令千金果然拜在抚帅膝下,对人家说,只说是抚帅小一姐,却是观察的干女儿,将来不是一样的往来么。”
陆观察道:“我赔了小女不要紧,虽说是妆奁一切都有抚帅办理,然而我做老子的不能一点东西不给他。
近年来这营务处的差使,是有名无实的,想阁下也都知道。”
洪太守道:“这个更不必过虑。
要代令千金添置东西,大约要用多少,抚帅那边尽可以先送过来。”
陆观察道:“这是我们知己之谈,我并不是卖女儿,这一两吊银子的东西是要给他的。”
洪太守道:“这都好商量。
但不知尊夫人肯不肯?”
陆观察道:“内人总好商量,大约不至于象言宪太太那么利害。”
洪太守道:“那么兄弟就去回抚帅照办就是了”。
“说罢,辞了回去,一五一十的照回了言中丞。
中丞正在万分为难之际,得了这个解纷之法,如何不答应。
一面进去告诉言夫人,说:“现在营务处陆道的闺女,要来拜在夫人膝下,将来侯家那门亲,就叫他去对,夫人可以不必恼了。”
言夫人道:“甚么浪蹄子,肯替一人家嫁!肯嫁给兔崽子,有甚么好东西!我没那么大的福气,认不得那么个好女儿!你干,你们干去,叫他别来见我!”言中丞碰了这个钉子,默默无言。
只得又去和洪太守商量。
洪太守道:“既然宪太太不愿意,就拜在姨太太膝下,也是一样。”
言中丞道:“但不知陆道怎样?”
洪太守道:“据卑府看,陆道这个人,只要有了钱,甚么都办得到的。
就不知他家里头怎样,等卑府再去试探他来。”
于是又坐了轿子到营务处,谁知陆观察已回公馆去了。
原来陆观察送过洪太守之后,便回到公馆,往上房转了一转,望着大丫头碧莲丢一了个眼色*,便往书房里去。
原来陆观察除正室夫人之外,也有两房姨太太。
这碧莲是个大丫头,已经十八岁了,陆观察最是一宠一爱他,已经和他鬼混得不少,就差没有光明正大的收房。
这天看见陆观察向他使眼色*,不知又有甚么事,便跟到书房里去。
陆观察拉他的手,在身边坐下,说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可老实答应我。”
碧莲道: “有甚么话只管说。”
陆观察道:“你到底愿意嫁甚么人?”
碧莲伸手把陆观察的胡子一拉,瞟了一眼道:“我还嫁谁!”陆观察道:“我送你到一个好地方去,嫁一个红顶花翎的镇台做正室夫人,可好不好?”
碧莲道:“我没有这么个福气,你别呕我!”陆观察道:“不是呕你,是一句正经话。”
说罢,便把言中丞一节事情,仔细说了一遍。
又道:“此刻没了法子,要找一个人做言小一姐的替身。
我在言中丞跟前,说有个女儿,情愿拜在中丞膝下,替他的小一姐,意思就叫你去。”
碧莲道:“那么你又要做起我老子来了!”陆观察道:“这个自然。
你如果答应了,我和太太说好,即刻就改起口来;不过两三天,就要到抚台衙门里去了。”
碧莲道: “你也糊涂了!还当我是个孩子,好充闺女去嫁人?”
陆观察道:“你才糊涂!须知你是抚台的小一姐,制台做的媒人,他敢怎样!何况他前头的老婆——”说到这里,附着碧莲的耳朵,悄悄的说了两句。
碧莲笑道:“原来是个张着眼睛的乌龟!我可不干这个。”
陆观察道:“你真是傻子!他又怎敢要你干这个,便是制台也不好意思啊。”
碧莲道:“你好会占便宜!开坛的酒,自己喝的不要喝,才拿来送人。
还不知道是拿我卖了不是呢。”
陆观察道:“我卖你,还要认你做女儿呢!”正说话时,家人报洪大人来了。
陆观察叫请。
又对碧莲道:“这是讨回信的来了,你肯不肯,快说一声,我好答应人家。”
碧莲道:“由得你摆一弄就是了,我怎敢做主。”
陆观察便到客堂里会洪太守。
洪太守难于措词,只得把言夫人的情形,及自己的意思说了。
陆观察故意沈吟了一会,叹一口气道:“为上司的事情,说不得委屈点也要干的了!”洪太守得了这句话,便去回复言中丞。
陆观察便回到上房,对他夫人说知此事。
陆太太笑对碧莲道:“这丫头居然是一品夫人了!”碧莲道: “这是老爷太太的抬举!其实到了别人家去,不能终身伏侍老爷太太,丫头心里着实难过。
求老爷另外叫一个去罢。”
说着,流下两点眼泪来。
陆太太道:“胡说!难道做丫头的,应该伏侍主人一辈子的么。”
陆观察道:“叫人预备香烛,明天早起,叫他拜拜祖宗,大家改个称呼。
言中丞那边,不知几时来接呢。”
到了明天,果然点起蜡烛来,碧莲拜过陆氏祖宗,又拜过陆观察夫妻两个,改口叫爹爹妈妈;又向两位姨娘行过礼;然后一众家人、仆妇、丫头们都来叩见,一律改称小一姐。
陆观察又悄悄地嘱咐他,到了言家,便是我的亲女,言氏是寄父母;到了侯家,便是言氏亲女,我这边是寄父母。
碧莲一一领会。
这天下午,洪太守送了二千银子的票子来,顺便说明天来接小一姐过去认亲。
陆观察有了银子,莫说是认亲,就是断送了,也未尝不可,何况是个丫头。
过了一天,言中丞那边打发了轿子来接,碧莲充了小一姐,到抚台衙门里去。
原来言中丞被他夫人闹得慌了,索性*把四姨太太搬到花园里去住,就在花园里接待干女儿;将来出嫁时,也打算在花园里办事,省得惊动上房。
这天碧莲到来,一群丫头仆妇,早在二门迎着,引到花园里去。
四姨太太迎将出来,搀了手,同到堂屋里。
抬头看见点着明晃晃的一对大蜡烛,碧莲先向上拜过言氏祖宗,请言中丞出来拜见,又拜了四姨太太,爹爹妈妈叫得十分亲一热。
又要拜见言夫人,言中丞只推说有病,改日再见罢。
又因为喜期不远,叫人去和陆观察说知,留小一姐在这边住下。
碧莲本来生得伶牙俐齿,最会随机应变,把个言中丞及四姨太太巴结得十分欢喜,赛如亲生女儿一般。
丫头们三三两个的便传说到上房里去。
言夫人忽发奇想,叫人到冥器店里定做了一百根哭丧棒。
家人们奉命去做,也莫名其妙;便是冥器店里也觉得奇怪,不知是那个有福的人死了,足足一百个儿子。
买回来堆在上房里。
言中丞过来看见了,问是甚么事弄了这个东西来。
言夫人道:“我有用处,你休管我!”言中丞道:“这些不祥之物,怎么凭空堆了一屋子?”
喝叫家人:“快拿去烧了!”言夫人怒道:“哪个敢动!我预备着要打花轿的!”言中丞道:“夫人!你这个是何苦!此刻不要你的女儿了,你算是事不干己的了,何必苦苦作对呢?”
言夫人道:“我这个办法,是代你言氏祖宗争气。
女儿的事,是叫我板住了;偏不死心,那里去弄个浪蹄子来充女儿,是要抬一个兔崽子的女婿,辱到你言氏祖宗!你自己想想,你心里过得去过不去?”
言中丞说:“此刻是别姓的女儿了,我只当代人嫁女儿,夫人又何必多管呢。”
言夫人道:“他可不要到我衙门里来娶;他跴进我辕门,我便拿哭丧棒打出来!”言中丞知道他不可以理喻的了,因定了个主意,说衙门的方向冲犯了小一姐的八字,要另外找房子出嫁。
又想到在武昌办事,还怕被夫人侦知去胡闹,索性*到汉口来,租了南城公所相近的一处房子,打发几位姨太太及三少爷陪了小一姐过来。
明日是亲迎喜期,拜堂的吉时听说在晚上十二点钟,这边新人也要晚上上轿,所以用了灯船。”
我道:“看灯船是小事,倒是听了这段新闻有趣。
但是这件事,外面人都知得这么明亮透彻,难道那侯统领是个聋子瞎子,一点风声都没有么?”
作猷道:“你又来了!有了风声便怎样?此刻做官的那一个不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故智?揭穿了底子,哪一个是能见人的?此刻武、汉一带,大家都说是言中丞的小一姐嫁郧陽镇台,就大家都知道花轿里面的是个替身,侯统领纵使也明知是个替身,只要言中丞肯认他做女婿,那怕替身的是个丫头也罢,婊一子也罢,都不必论的了。
就如那侯统领,哪个不知他是个兔崽子?就是他手下所带的兵弁,也没有一个不知他是兔崽子,他自己也明知自己是个兔崽子,并且明知人人知道他是个兔崽子。
无奈他的老斗阔,要抬举他做统领,那些兵弁,就只好对他站班唱名了,他自己也就把那回身就抱的旖旎风情藏起来,换一副冠冕堂皇的面目了。
说的是侯统领一个,其实如今做官的人,无非与侯统领大同小异罢了。”
大家闲谈一回,各自走开。
到了次日下午,作猷约了早点到一品香去眺望江景。
到了一品香之后,又写了条子去邀客。
我自在露台上凭栏闲眺,颇觉得心胸开豁。
等到客齐入席,闹了一回酒,席散时已是七点多钟。
忽听得远远一阵鼓乐之一声,大家赶到露台看时,只见招商局码头,泊了二三十号长龙舢舨,船上灯球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日。
另外有四五号大船,船上一律的披红挂彩,灯烛辉煌,鼓乐并作,陆续由小火轮拖了开行;就是长龙舢舨,也用了小火轮拖带,船上人并不打桨,只在那里作军乐。
一时开到江心,只见旌旗招展,各舢舨上的兵士,不住的燃放鞭炮及高升炮。
远远望去,犹如一条火龙一般,果然热闹。
直望他到了武昌汉陽门那边停泊了,还望得见灯火闪烁。
作猷笑道:“这也算得大观了!”我道:“我来的时候,就看见那些长龙舢舨,停在招商局码头,旗帜格外鲜明。
我还以为是甚么大员过境来伺候的,不料却是迎亲之用。
然而迎亲用了兵船兵队,似乎不甚相宜。”
作猷道:“岂但迎亲,他那边来迎的是督标兵,这边送亲的是抚标兵呢!”我笑道:“自有兵以来,未有遭如是之用者!”作猷道:“在外面如是之用,还不为奇;只怕两个开战时,还要他们摇旗呐喊,遥助声威呢!”
说得众人一大笑。
闲谈一回,各自散了。
我又住了十多天,做了几次无谓的应酬,便到九江去走一次。
管事的吴味辛接着,我清查了一向帐目。
我因为到了九江好几次,却没有进过城,这天没事,邀了味辛到城里去看看。
地方异常龌龊,也与汉口内地差不多。
却有一样与他省不同之处,大凡人家住宅房屋,多半是歪的,绝少看见有端端正正的一方天井,不是三角的,便是斜方的。
问起来,才知道江西人极信风水,其房屋之所以歪斜,都为限于方向与地势不合之故。
走到道台衙门前面,忽见里面一顶绿呢大轿,抬了一个外国人出来。
味辛道:“这件交涉只怕还未得了,不知争得怎样呢。”
我道:“是甚么交涉?”
味辛道: “好好的一座庐山,送给外国人了!”我吃惊道:“是谁送的?”
味辛道:“前两年有个外国人,跑到庐山牯牛岭去逛。
这外国人懂了中国话,还认得两个中国字的。
看见山明水秀,便有意要买一片地,盖所房子,做夏天避暑的地方。
不知哪里来了个流痞,串通了山上一个甚么庙里的和尚,冒充做地主。
那外国人肯出四十元洋银,买一指地。
那和尚与流痞,以为一只指头大的地,卖他四十元,很是上算的。
便与他成交,写了一张契据给他,也写的是一指地。
他便拿了这个契据,到道署里转道契。
道台看了不懂,问他:“甚么叫一指地?”
他说:“用手一指,指到哪里,就是哪里。”
道台吃了一惊道:“用手一指,可以指到地平线上去,那可不知是那里地界了!我一个九江道,如何做得主填给你道契呢!”连忙即叫德化县和他去勘验,并去提那流痞及和尚来。
谁知他二人先得了信,早已逃走了。
那外国人还有良心,所说的一指地,只指了一座牯牛岭去。
从此起了交涉,随便怎样,争不回来。
闹到详了省,省里达到总理衙门,在京里交涉,也争不回来。
此时那坐轿子出来的,就是领事官,就怕的是为这件事了。”
我叹道:“我们和外国人办交涉,总是有败无胜的,自从中日一役之后,越发被外人看穿了!”味辛道:“你还不知那一班外交家的老主意呢!前一向传说总理衙门里一位大臣,写一封私函给这里抚台,那才说得好呢。”
正是:一纸私函将意去,五中深虑向君披。
未知那总理衙门大臣的信说些甚么,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