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有钱无貌意难和,《醒世恒言》第三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

醒世恒言查询

请输入关键字:

例如:醒世恒言

醒世恒言 - 第三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

醒世恒言

第三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

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

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

就是有钱有貌,还须著意揣摩。

知情识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

这首词名为《西一江一 月》,是风月机关中撮要之论。

常言道:“妓爱俏,妈爱钞。”

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一邓一 通般钱,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烟花寨内的大王,鸳鸯会上的主盟。

然虽如此,还有个两字经儿,叫做帮衬。

帮者,如鞋之有帮;衬者,如衣之有衬。

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长,得人衬贴,就当十分。

若有短处,曲意替他遮护,更兼低声下气,送暖俞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讳,以情度情,岂有不爱之理?言叫做帮衬。

风月场中,只有会帮衬的最讨便宜,无貌而有貌,无钱而有钱。

假如郑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儿,此时囊箧俱空,容颜非旧,李亚仙于雪天遇之,便动了一个恻隐之心,将绣襦包里,美食供养,与他做了夫妻。

这岂是爱他之钱,恋他之貌?只为郑元和识趣知情,善于帮衬,所以亚仙心中舍他不得。

你只看亚仙病中想马板肠汤吃,郑元和就把五花马杀了,取肠煮汤奉之。

只这一节上,亚仙如何不念其情?后来郑元和中了状元,李亚仙封为国夫人。

>打出万年策,卑田院变做了白玉楼。

一床 锦被遮盖,风月场中反为美谈。

这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

话说大宋自太祖开基,太宗嗣位,历传真、仁、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则偃武修文,民安国泰。

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杨戬、朱之徒,大兴苑囿,专务游乐,不以朝政为事。

以致万民嗟怨,金虏乘之而起,把花锦般一个世界,弄得七零八落。

直至二帝蒙尘,高宗泥马渡一江一 ,偏安一隅,天下分为南北,方得休息。

其中数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

正是:

甲马丛中立命,刀槍队里为家。

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

内中单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姓莘名善,浑家阮氏。

夫妻两口,开个六陈铺儿。

虽则粜米为生,一应麦豆茶酒油盐杂货,无所不备,家道颇颇得过。

年过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瑶琴。

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资性聪明。

七岁上,送在村学中读书,日诵千言。

十岁时,便能吟诗作赋,曾有一绝,为人传诵。

诗云:

朱帘寂寂下金钩,香鸭沉沉冷画楼。

移枕怕惊鸳并宿,挑灯偏惜蕊双头。

到十二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若题起女工一事,飞针走线,出人意表。

此乃天生令俐,非教一习一 之所能也。

莘善因为自家无子,要寻个养女婿来家靠老。

只因女儿灵巧多能,难乎其配,所以求亲者颇多,都不曾许。

不幸遇了金虏猖獗,把汴梁城围困,四方勤王之师虽多,宰相主了和议,不许厮杀,以致虏势愈甚,打破了京城,劫迁了二帝。

那时城外百姓,一个个亡魂丧胆,携老扶幼,弃家逃命。

却说莘善领著浑家阮氏和十二岁的女儿,同一般逃难的,背著包里,结队而走。

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

担渴担饥担劳苦,此行谁是家乡?叫天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鞑虏。

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正行之间,谁想鞑子到不曾遇见,却逢著一阵败残的官兵。

他看见许多逃难的百姓,多背得有包里,假意呐喊道:“鞑子来了!”沿路放起一把火来。

此时天色将晚,吓得众百姓落荒乱窜,你我不相顾。

他就乘机抢掠。

若不肯与他,就杀害了。

这是乱中生乱,苦上加苦。

却说莘氏瑶琴被乱军冲突,跌了一一交一 ,爬起来,不见了爹娘,不敢叫唤,躲在道傍古墓之中过了一夜 。

到天明,出外看时,但见满目风沙,死一尸一路。

昨日同时避难之人,都不知所往。

瑶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

欲待寻访,又不认得路径,只得望南而行。

哭一步,捱一步,约莫走了二里之程。

心上又苦,腹中又饥,望见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汤饮。

及至向前,却是破败的空屋,人口俱逃难去了。

瑶琴坐于土墙之下,哀哀而哭。

自古道:“无巧不成话。”

恰好有一人从墙下而过。

那人姓卜名乔,正是莘善的近邻,平昔是个游手游食、不守本分,掼吃白食、用白钱的主儿,人都称他是卜大郎。

也是被官军冲散了同夥,今日独自而行。

听得啼哭之一声 ,慌忙来看。

瑶琴自小相认,今日患难之际,举目无亲,见了近邻,分明见了亲人一般,即忙收泪,起身相见,问道:“卜大叔,可曾见我爹妈么?”

卜乔心中暗想:“昨日被官军抢去包里,正没盘缠。

天生这碗衣饭,送来与我,正是奇货可居。”

便扯个谎道:“你爹和妈,寻你不见,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吩咐我道:‘倘或见我女儿,千万带了他来,送还了我。

’许我厚谢。”

瑶琴虽是聪明,正当无可奈何之际,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随著卜乔便走,正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卜乔将随身带的乾粮,把些与他吃了,吩咐道:“你爹妈连夜走的。

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过一江一 到建康府,方可相会。

一路上同行,我权把你当女儿,你权叫我做爹。

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当稳便。”

瑶琴依允。

从此陆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称。

到了建康府,路上又闻得金兀术四太子,引兵渡一江一 ,眼见得建康不得宁息。

又闻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驻跸,改名临安,遂趁船到润州。

过了苏、常、嘉、湖,直到临安地面,暂且饭店中居住,也亏卜乔,自汴京至临安,三千余里,带那莘瑶琴下来,身边藏下些散碎银两,都用尽了,连身上外盖衣服,脱下准了店钱,止剩得莘瑶琴一件活货,欲行出脱。

访得西湖上烟花王九妈家要讨养女,遂引九妈到店中,看货还钱。

九妈见瑶琴生得标致,讲了财礼五十两。

卜乔兑足了银子,将瑶琴送到王家。

原来卜乔有智,在王九妈前,只说:“瑶琴是我亲生之女,不幸到你门户人家,须是款款的教训,他自然从顺,不要性急。”

在瑶琴面前,又说:“九妈是我至亲,权时把你寄顿他家,待我从容访知你爹妈下落,再来领你。”

以此瑶琴欣然而去。

可怜绝世聪明女,堕落烟花罗网中。

王九妈新讨了瑶琴,将他浑身衣服,换个新鲜,藏于曲楼深处,终日好茶好饭,去将息他,好言好语,去一温一 暖他。

瑶琴既来之,则安之。

住了几日,不见卜乔回信,思量爹妈,噙著两行珠泪,问九妈道:“卜大叔怎不来看我?”

九妈道:“哪个卜大叔?”

瑶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个卜大郎。”

九妈道:“他说是你的亲爹。”

瑶琴道:“他姓卜,我姓莘。”

遂把汴梁逃难,失散了爹妈,中迂遇见了卜乔,引到临安,并卜乔哄他的说话,细述一遍。

九妈道:“原来恁地,你是个孤身女儿,无脚蟹,我索性与你说明罢;那姓卜的把你卖在我家,得银五十两去了。

我们是门户人家,靠著粉头过活。

家中虽有三四个养女,并没个出色的。

爱你生得齐整,把做个亲女儿相待。

待你长成之时,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

瑶琴听说,方知被卜乔所骗,放声大哭。

九妈劝解,良久方止。

自此九妈将瑶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称为美娘,教他吃吹弹歌舞,无不尽善。

长成一十四岁,娇艳非常。

临安城中,这些当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备著厚礼求见。

也有爱清标的,闻得他写作俱高,求诗求字的,日不离门。

弄出天大的名声出来,不叫他美娘,叫他做花魁娘子。

西湖上子弟编出一支《挂枝儿》,单道那花魁娘子的好处:

小娘中,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做诗,吹弹歌舞都余事。

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

哪个有福的汤著他身儿,也情愿一个死。

只因王美有了个盛名,十四岁上,就有人来讲梳弄。

一来王美不肯,二来王九妈把女儿做金子看成,见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圣旨,并不敢违拗。

又过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

原来门户中梳弄,也有个规矩。

十三岁太早,谓之试花。

皆因鸨儿爱财,不顾痛苦;那子弟也只专个虚名,不得十分畅快取乐。

十四岁谓之开花。

此时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当时了。

到十五谓之摘花。

在平常人家,还算年小,惟有门户人家,以为过时。

王美此时未曾梳弄,西湖上子弟,又编出一支>来:

王美儿,似木瓜,空好看,十五岁,还不曾与人汤一汤。

有名无实成何干。

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

若还有个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得这些时痒。

王九妈听得这些风声,怕坏了门面,来劝女儿接客。

王美执意不肯,说道:“要我会客时,除非见了亲生爹妈。

他肯做主时,方才使得。”

王九妈心里又恼他,又不里得难为他。

捱了好些时。

偶然有个金二员外,大富之家,情愿出三百两银子,梳弄美娘。

九妈得了这主大财,心生一计,与金二员外商议: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

金二员外意会了。

其日八月十五日,只说请王美湖看潮,请至舟中。

三四个帮闲,俱是会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将美娘灌得烂醉如泥。

扶到王九妈家楼中,卧于床 上,不省人事。

此时天气和暖,又没几层衣服。

妈儿亲手伏侍,剥得他赤条条,任凭金二员外行事。

美娘梦中觉痛醒将转来,已被金二员外耍得够了,欲待挣扎,争奈手足俱软,繇他轻薄了一回。

直待绿暗红飞,方始雨收云散。

正是:

雨中花蕊方开罢,镜里娥眉不似前。

五鼓时,美娘酒醒,已知鸨儿用计,破了身子。

自怜红频命薄,遭此强横,起来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 边一个斑竹榻上,朝著里壁睡了,暗暗垂泪。

金二员外来亲近他时,被他劈头劈脸,抓有几个血痕。

金二员外好生没趣,捱得天明,对妈儿说声:“我去也。”

妈要留他时,已自出门去了。

从来梳弄的子弟,早起时,妈儿进房贺喜,行户中都来称贺,还要吃几日喜酒。

那子弟多则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

只有金二员外侵早出门,是从来未有之事。

王九妈连叫诧异,披衣起身上楼,只见美娘卧于榻上,满眼流泪。

九妈要哄他上行,连声招许多不是。

美娘只不开口。

九妈只得下楼去了。

美娘哭了一日,茶饭不沾。

从此托病,不肯下楼,连客也不肯会面了。

九妈心下焦燥,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性不从,反冷了他的心肠;欲待繇他,本是要他赚钱,若不接客时,就养到一百岁也没用。

踌躇数日,无计可施。

忽然想起,有个结义妹子,叫做刘四妈,时常往来。

他能言快语,与美娘甚说得著,何不接取他来,下个说词?若得他回心转意,大大的烧个利市。

当下叫保儿去请刘四妈到前楼坐下,诉以衷情。

刘四妈道:“老身是个女随何,雌陆贾,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

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

九妈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愿与你磕头。

你多吃杯茶去,省得说话时口乾。”

刘四妈道:“老身天生这副海口,便说到明日,还不乾哩。”

刘四妈吃了几杯茶,转到后楼,只见楼门紧闭。

刘四妈轻轻的叩了一下,叫声:“侄女!”美娘听得是四妈声音,便来开门。

两下相见了,四妈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

四妈看他桌上铺著一幅细绢,才画得个美人的脸儿,还未曾著色。

四妈称赞道:“画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样造化,偏生遇著你这一个伶俐女儿,又好人物,又好技艺,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满临安走遍,可寻山个对儿么?”

美娘道:“休得见笑!今日甚风吹得姨娘到来?”

刘四妈道:“老身时常要来看你,只为家务在身,不得空闲。

闻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来,特特与九阿姐叫喜。”

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满脸通红,低著头不来答应。

刘四妈知他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将美娘的手儿牵著,叫声:“我儿,做小娘的,不是个软壳鸡蛋,怎的这般嫩得紧?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赚得大主银子?”

美娘道:“我要银子做甚?”

四妈道:“我儿,你便不要银子,做娘的,看得你长大成|人,难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九阿姐家有几个粉头,哪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一园瓜,只看得你是个瓜种,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

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轻重。

闻得你自梳弄之后,一个客也不肯相接。

是甚么意儿?都像你的意时,一家人口,似蚕一般,哪个把桑叶喂他?做娘的抬举你一分,你也要与他争口气儿,莫要反讨众丫头们批点。”

美娘道:“繇他批点,怕怎的!”刘四妈道:“阿呀!批点是个小事,你可晓得门户中的行径么?”

美娘道:“行径便怎的?”

刘四妈道:“我们门户人家,吃著女儿,用著女儿。

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

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

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

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这样事!”刘四妈掩著口,格的笑了一声,道:“不做这样事,可是繇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妈妈做主。

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

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

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只可惜你聪明标致,从小娇美的,要惜你的廉耻,存你的体面。

方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著鹅毛不知轻,顶著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教老身来劝你。

你若执意不从,惹他性起,一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个起头若打破了头时,朝一顿,暮一顿,那时熬这些痛苦不过,只得接客,却不把千金声价弄得低微了?还要被姊妹中笑话。

依我说,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

不如千欢万喜,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

美娘道:“一奴一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倘得姨娘主张从良,胜造九级浮图。

若要我倚门献笑,送旧迎新,宁甘一死,决不情愿。”

刘四妈道:“我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道不该!只是从良也有几等不同。”

美娘道:“从良有甚不同之处?”

刘四妈道:“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趁好的从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

我儿,耐心听我分说:“如何叫做真从良?大凡才子必须佳人,佳人必须才子,方成佳配。

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

幸然两下相逢,你贪我爱,割舍不下。

一个愿讨,一个愿嫁。

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

这个谓之真从良。

怎么叫做假从良?有等子弟爱著小娘,小娘却不爱那子弟。

晓得小娘心肠不对他,偏要娶他回去。

拚著一主大钱,动了妈儿的火,不怕小娘不肯。

勉强进门,心中不顺,故意不守家规,小则撒泼放肆,大则公然偷汉。

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依旧放他出来,为娼接客。

把从良二字,只当个赚钱的题目。

这个谓之假从良。

“如何叫做苦从良?”

一般样子弟爱小娘,小娘不爱那子弟,却被他以势凌之。

妈儿惧祸,已自许了。

做小娘的,身不繇主,含泪而行。

一入侯门,如海之深,家法又严,抬头不得。

半妾半婢,忍死度日。

这个谓之苦从良。

如何叫做乐从良?做小娘的,正当择人之际,偶然相一交一 个子弟,见他情性一温一 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乐善,无男无女,指望他日过门,与他生育,就有主母一之 分。

以此嫁他,图个日前安逸,日后出身,这个谓之乐从良。

“如何叫做趁好的从良?做小娘的,风花雪月,受用已够,趁这盛名之下,求之者众,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人怠慢。

这个谓之趁好的从良。

如何叫做没奈何的从良?做小娘的,原无从良之意,或因官司逼十迫,或因强棋欺瞒,又或因债负太多,将来赔偿不起,别口气,不论好歹,得嫁便嫁,买静求安,藏身之法,这谓之没奈何的从良。

“如何叫做了从良?小娘半老之际,风波历尽,刚好遇个老成的孤老,两下志同道合,收绳卷索,白头到老。

这个谓之了从良。

如何叫做不了的从良?一般你贪我爱,火热的跟他,却是一时之兴,没有个长算。

或者尊长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闹了几场,发回妈家,追取原价;又有个家道凋零,养他不活,苦守不过,依旧出来赶趁,这谓之不了的从良。”

美娘道:“如今一奴一家要从良,还是怎地好?”

刘田无道:“我儿,老身教你个万全之策。

美娘道:“若蒙教导,死不忘恩。”

刘四妈道:“从良一事,入门为净。

况且你身子己被人捉弄过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个黄花女儿。

千错万错,不该落于此地。

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

做娘的费了一片心机,若不帮他几年,趁过千把银子,怎肯放你出门?还有一件,你便要从良,也须拣个好主儿。

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个客也不接,晓得哪个该从,哪个不该从?假如你执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没奈何,寻个肯出钱的主儿,卖你去做妾,这也叫做从良。

那主儿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的,或是一字不识的村牛,你却不肮脏了一世!比著把你撂在水里,还有扑通的一声响,讨得旁人叫一声可惜。

依著老身愚见,还是俯从人愿,凭著做娘的接客。

似你恁般才貌,等闲的料也不敢相扳,无非是王孙公子,贵客豪门,也不辱莫了你。

一来风花雪月,趁著年少受用,二来作成妈儿起个家事,三来使自己也积趱些私房,免得日后求人。

过了十年五载,遇个知心著意的,说得来,话得著,那时老身与你做媒,好模好样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两得其便?”

美娘听说,微笑而不言。

刘四妈已知美娘心中活动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话,你依著老身的话时,后来还当感激我哩。”

说罢起身。

王九妈立在楼门之外,一句句都听得的。

美娘送刘四妈出房门,劈面撞著了九妈,满面羞惭,缩身进去。

王九妈随著刘四妈,再到前楼坐下。

刘四妈道:“侄女十分执意,被老身右说左说,一块硬铁看看熔做热汁。

你如今快快寻个复帐的主儿,他必然肯就。

那时做妹子的再来贺喜。”

王九妈连连称谢。

是日备饭相待,尽醉而别。

后来西湖上子弟们又有支>,单说那刘四妈说词一节:

刘四妈,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便是女随何,雌陆贾,不信有这大才。

说著长,道著短,全没些破败。

就是醉梦中,被你说得醒;就是聪明的,被你说得呆,好个烈性的姑姑,也被你说得他心地改。

再说王美娘自听了刘四妈一席话儿,思之有理。

以后有客求见,欣然相接。

复帐之后,宾客如市。

捱三顶五,不得空闲,声价愈重。

每一晚白银十两,兀自你争我夺。

王九妈赚了若干钱钞,欢喜无限。

美娘也留心畏拣个知心著意的,急切难得。

正是: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话分两头。

却说临安城清波门外,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过继一个小厮,也是汴京逃难来的,姓秦名重,母亲早丧,父亲秦良,十三岁上将他卖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

朱十老因年老无嗣,又新死了妈妈,把秦重做亲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理。

初时父子坐店甚好,后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劳碌不得,另招个伙计,叫做邢权,在店相帮。

光陰似箭,不觉四年有余。

朱重长成一十七岁,生得一表人才。

虽然已冠,尚未娶妻。

那朱十老家有个侍女。

叫做兰花,年已二十之外,存心看上了朱小辟人,几遍的倒下钩子去勾搭他。

谁知朱重是个老实人,又且兰花龌龊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那兰花见勾搭朱小辟人不上,别寻主顾,就去勾搭那伙计邢权。

邢权是望四之人,没有老婆,一拍就上。

两个暗地偷十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辟人碍眼,思量寻事赶他出门。

邢权与兰花两个里应外合,使心设计。

兰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说;“小辟人几番调戏,好不老实!”朱十老平时与兰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

邢权又将店中卖下的银子藏过,在朱十老面前说道:“朱小辟在外赌一博 ,不长进,柜里银子几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

初次朱十老还不信,接连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没有主意,就唤朱重过来,责骂了一场。

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知邢权与兰花的计较,欲待分辨,若起是非不小,万一老者不听,枉做恶人。

心生一计,对朱十老说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

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

卖得多少,每日纳还,可不是两重生意?”

朱十老心下也有许可之意,又被邢权说道:“他不是要挑担出去,几年上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趱有余了,又怪你不与他定亲,心下怨怅,不愿在此相帮,要讨个出场,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去。”

朱十老叹口气道:“我把他做亲儿看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罢,罢,不是自身骨血,到底黏连不上,繇去罢!”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打发出门。

寒夏衣服和被窝都教他拿去。

这也是朱十老好处。

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别。

正是:

孝己杀身因谤语,申生丧命为谗言。

亲生儿子犹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来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对儿子说知。

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门,在众安桥下赁了一间小小房儿,放下被窝等件,买巨镇儿镇了门,便往长街短巷,访求父亲。

连走几日,全没消息。

没奈何,只得放下。

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无一毫私蓄,只有临行时打发这三两银子,不够本钱,做什么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买卖是热间。

这些油坊多曾与他识熟,还去挑个卖油担子,是个稳足的道路。

当下置办了油担家伙,剩下的银两,都一交一 付与油坊取油。

那油坊里认得朱小辟是个老实好人,况且小小年纪,当初坐店,今朝挑担上街,都因邢伙计挑拨他出来,心中甚是不平。

有心扶持他,只拣窨清的上好净油与他,签子上又明让他些。

朱重得了这些便宜,自己转卖与人,也放些宽,所以他的油比别人分外容易出脱。

每日所赚的利息,又且俭吃俭用,积下东西来,置办些日用家业,及身上衣服之类,并无妄废。

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牵挂著父亲,思想:“向来叫做朱重,谁知我是姓秦!倘或父亲来寻访之时,也没有个因由。”

遂复姓为秦。

说话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复本姓,或具札子奏过朝廷,或关白礼部、太学、国学等衙门,将册籍改正,众所共知。

一个卖油的,复姓之时,谁人晓得?他有个道理,把盛油的桶儿,一面大大写个“秦”字,一面写“汴梁”二字,将油桶做个标识,使人一览而知。

以此临安市上,晓得他本姓,都呼他为秦卖油。

时值二月天气,不暖不寒,秦重闻知昭庆寺僧人,要起个九昼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担来寺中卖油。

那此和尚们也闻知秦卖油之名,他的油比别人又好又贱,单单作成他。

所以一连这九日,秦重只在昭庆寺走动。

正是:

刻薄不钱,忠厚不折本。

这一日是第九日了。

秦重在寺出脱了油,挑了空担出寺。

其日天气晴明,游人如蚁。

秦重绕河而行,遥望十景塘桃红柳绿,湖内画船箫鼓,往来游玩,观之不足,玩之有余。

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转到昭庆寺右边,望个宽处,将担子放下,坐在一块石上歇脚。

近侧有个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篱门,里面朱栏内,一丛细竹。

未知堂室何如,先见门庭清整。

只见里面三四个戴巾的从内而出,一个女娘后面相送。

到了门首,两下把手一拱,说声请了,那女娘竟进去了。

秦重定睛观之,此女容频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子半晌,身子都酥麻了。

他原是个老实小辟,不知有烟花行径,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

方正疑思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同著一个垂发的丫头,倚门闲看。

那妈妈一眼瞧著油担,便道:“阿呀!,方才要去买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与他买些?”

那丫鬟取了油瓶也来,走到油担子边,叫声:“卖油的!”秦重方才知觉,回言道:“没有油了!妈妈要用油时,明日送来。”

那丫鬟也认得几个字,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就对妈妈道:“那卖油的姓秦。”

妈妈也听得人闲讲,有个秦卖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吩咐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来时,与你个主顾。”

秦重道:“承妈妈作成,不敢有误。”

那妈妈与丫鬟进去了。

秦重心中想道:“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甚么人?我每日到他家卖油,莫说赚他利息,图个饱看那女良一回,也是前生福分。”

正欲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抬著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著两小厮,飞也似跑来,到了其家门首,歇下轿子。

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

秦重道:“却又作怪!看他接甚么人?”

少顷之间,只见两个丫鬟,一个捧著猩红的毡包,一个拿著湘妃竹攒花的拜匣,都一交一 付与轿夫,放在轿座之下。

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抱著琴囊,一个捧著几个手卷,腕上挂碧玉箫一枝,跟著起初的女娘出来。

女娘上了轿,轿夫抬起望旧路而去;丫鬟小厮,俱随轿步行。

秦重又得亲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子,怏怏的去。

不过几步,只见临河有一个酒馆。

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心下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下。

酒保问道:“客人还是请客,还是独酌?”

秦重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

酒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下。”

秦重道:“方才看见有个小娘子上轿,是什么人?”

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娘子。

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

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一精一。

来往的都是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 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

当初住在涌金门外,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把这花园借与他住。”

秦重听得说是汴京人,触了个乡里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

吃了数杯,还了酒钱,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

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 ,死也甘心。”

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虾蟆想著天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一交一 的,都是公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

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鸨的,专要钱钞。

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银子,怕他不接!只是哪里来这几两银子?”

一路上一胡一 思乱想,自言自语。

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一梦 !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

被他千思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

他道:“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趱上去。

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

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里,开锁进门。

只因一路上想著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睡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要吃,便上了床 。

这一夜 翻来覆去,牵挂著美人,哪里睡得著。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匆匆挑了王妈妈家去。

进了门却不敢直入,舒著头,往里面张望,王妈妈恰才买菜。

秦重识得声音,叫声:“王妈妈。”

九妈往外一张,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困然不失信。”

便叫他挑担进,来称了一瓶,约有五斤多重。

公道还钱,秦重井不争论。

王九妈甚是欢喜,道:“这瓶油只勾我家两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去买了。”

秦重应诺,挑担而出,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顾,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不见,二次见。

只是一件,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路来,不是做生意的勾当。

这昭庆寺是顺路,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难道寻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担去问他。

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顾,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那一担油尽贝出脱了。”

秦重挑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著秦卖油。

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买他的油。

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

这一日是个双日。

自此日为始,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

一出钱塘门,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

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

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

正是:

天长地欠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

时光迅速,不觉一年有余。

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积下一分,凑得几钱,又打换大块头。

日积月累,有了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连自己也不知多少。

其日是单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买卖,积了这一大包银子,心中也自喜欢:“趁今日空闲,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见个数目。”

打个油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

那银匠好不轻薄,想著:“卖油的多少银子,要架天平?只把个五两头等子与他,还怕用不著头纽哩。”

秦重把银包子解开,都是散碎银两。

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

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见了许多银子,别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法马。

秦重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刚一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

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 花柳之费,还是有余。”

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见成倾银店中方便,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

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个足色大锭,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

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还了火钱,又将几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

回到家中,把衣服浆洗得乾乾净净,买几根安息香,薰了又薰。

拣个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

虽非富贵豪华客,也是风一流 好后生。

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一迳望王九妈家而来。

那一时好不高兴。

及至到了门首,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在他家卖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十客,如何开口?”

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走将出来,见了秦重,便道:“秦小辟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济楚,往哪里去贵干?”

事到其间,秦重只得老著脸,上前作揖。

妈妈也不免还礼。

秦重道:“小可并无别事,专来拜望妈妈。”

那鸨儿是老积年,见貌辨色,见秦重恁般装束,又说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哪个丫头,要嫖一夜 ,或是会一个房。

虽然不是个大势主菩萨,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篮里便是蟹,赚他钱把银子买葱菜,也是好的。”

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小辟拜望老身,必有好处。”

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只是不好昁齿。”

王九妈道:“但说何妨,且请到里面客座里细讲。”

秦重为卖油虽曾到王家整百次,这客座里一交一 椅,还不曾与他屁十股做个相识,今日是个会面之始。

王九妈到了客座,不免分宾而,坐对昅内里唤茶。

少顷,丫鬟托出茶来,看时,却是秦卖油。

正不知什么缘故,妈妈恁般相待,格格低了头只是笑。

王九妈看见,喝道:“有甚好笑!对客全没些规矩!”丫鬟止住笑,放了茶杯自去。

王九妈方才开言问道:“秦小辟有甚话,要对老身说?”

秦重道:“没有别话,要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姐姐吃一杯酒儿。”

九妈道:“难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

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一流 之兴?”

秦重道:“小可的积诚,也非止一日。”

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知你中意哪一位?”

秦重道:“别个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

九妈只道取笑他,就变了脸道:“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么?”

秦重道:“小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虚情?”

九妈道:“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得我家美儿的身价!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够半夜歇钱哩,不如将就拣一个适兴罢。”

秦重把颈一缩,舌头一伸,道:“恁的好卖弄!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 歇钱要几千两?”

九妈见他说耍话,却又回嗔作喜,带笑而言道:“哪要许多!只要得十两敲丝。

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

秦重道:“原来如此,不为大事。”

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放光细丝银子,递与鸨儿道:“这一锭十两重,足色足数,请妈妈收。”

又摸出一小锭来,也递与鸨儿,又道:“这一小锭,重有二两,相烦备个小东。

望妈妈成就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顺。”

九妈见了这锭大银,已自不忍释手,又恐怕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也要尽他一句才好。”

便道:“这十两银子,做经纪的人,积趱不易,还要三思而行。”

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费心。”

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还有许多烦难哩。”

秦重道:“妈妈是一家之主,有甚烦难?”

九妈道:“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富室豪家,真个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他岂不认得你是做经纪的秦小辟,如何肯接你?”

秦重道:“但凭妈妈怎的委曲宛转,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九妈见他十分坚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下计策,只看你缘法如何。

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

美儿昨日在李学士家陪酒,还未曾回;今日是黄衙内约下游湖;明日是张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诗社;后日是韩尚书的公子,数日前送下东道在这里。

你且到大后日来看。

还有句话,这几日你且不要来我家卖油,预先留下个体面。

又有句话,你穿昅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个上等嫖十客,再来时,换件绸缎衣服,教这些丫鬟们认不出你是秦小辟。

老娘也好与你装谎。”

秦重道:“小可一一理会得。”

说罢,作别出门,且歇这三日生理,不去卖油,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成半新半旧的绸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闲走,演一习一 斯文模样。

正是:

未识花院行藏,先一习一 孔门规矩。

丢过那三日不题。

到第四日,起个清早,便到王九妈家去。

去得太早,门还未开,意欲转一转再来。

这番装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死怕和尚们批点,且十景塘散步。

良久又踅转去,王九妈家门已开了。

那门前却安顿得有轿马,门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

秦重虽然老实,心下到也乖巧,且不进门,悄悄的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

马夫道:“韩府里来接公子的。”

秦重己知韩公子夜来留宿,此持还未曾别,重复转身,到一个饭店之中,吃了些见成茶饭,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

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

进得门时,王九妈迎著,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

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

他是个长嫖,老身不好违拗。

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访个棋师赌棋哩。

齐衙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

这是我家房主,又是辞不得的。

他来时,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

秦小辟,你真个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几日。

不然,前日的尊赐,分毫不动,要便奉还。”

秦重道:“只怕妈妈不作成。

若还迟,终无失,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著。”

九妈道:“恁地时,老身便好张主!”秦重作别,方欲起身,九妈又道:“秦小辟人,老身还有句话。

你下次若来讨信,不要早了。

约莫申牌时分,有各没客,老身把个实信与你。

倒是越晏些越好。

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错怪。”

秦重连声道:“不敢,不敢!”这一日秦重不曾做买卖。

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生理,不走钱塘门一路。

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只是不得功夫。

又空走了一月有余。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喜地下乾燥。

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如前妆扮,又去探信。

王九妈笑容可掬,迎著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

秦重道:“这一厘是欠著甚么?”

九妈道:“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

秦重道:“可回来么?”

九妈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

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是是没份。

原说过黄昏送来。

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的等他。”

秦重道:“烦妈妈引路。”

王九妈引著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一个所在,不是楼房,却是个平屋三间,甚是高爽。

左一间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 榻桌椅之类,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花魁娘子卧室,锁著在那里。

两旁又有耳房。

中间客座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烧著龙涎香饼,两旁书桌,摆设些古玩,壁上贴许多诗稿。

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细看。

心下想道:“外房如此整齐,内室铺陈,必然华丽。

今夜尽我受用,十两一夜 ,也不为多。”

九妈让秦小辟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

少顷之间,丫鬟掌灯过来,抬下一张八仙桌儿,六碗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酝,未曾到口,香气扑人。

九妈执盏相劝道:“今日众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

秦重酒量本不高,况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

吃了一会,便推不饮。

九妈道:“秦小辟想饿了,且用些饭再吃酒。”

丫鬟捧著雪花白米饭,一吃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盏杂和汤。

鸨儿量高,不用饭,以酒相陪。

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

九妈道:“夜长哩,再请些。”

秦重又添了半碗。

丫鬟提个行灯来说:“浴汤热了,请客官洗浴。”

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复穿衣入坐。

九妈命撤去肴盒,用暖锅下酒。

此时黄昏已晚,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美娘尚未回来。

玉人何处贪欢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

秦重不见婊一子 回家,好生气闷。

却被鸨儿夹七夹八,说些风话劝酒,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

只听外面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娘子回家,丫鬟先来报了。

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坐而立。

只见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将进来,到于门首,醉眼蒙胧。

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藉,立住脚问道:“谁在这里吃酒?”

九娘道:“我儿,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那秦小辟人。

他心中慕你,多时的送过礼来。

因你不得工夫,担搁他一月有余了。

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

美娘道:“临安郡中,并不闻说起有甚么秦小辟人,我不去接他。”

转身便走。

九妈双手托开,即忙拦住道:“他是个至诚好人,娘不误你。”

美娘只得转身,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切叫不出来,便道:“娘,这个人我认得他的,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话。”

九妈道:“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缎铺的秦小辟人。

当初我们住在涌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故此面善。

你莫识认错了。

做娘的见他来意志诚,一时许了他,不好失信。

你看做娘的面上,一胡一 乱留他一晚。

做娘的晓得不是了,明日却与你陪礼。”

一头说,一头推著美娘的肩头向前。

美娘拗妈妈不过,只得进房相见。

正是:

千般难出虔婆口,万般难脱虔婆手。

饶君纵有万千般,不如跟著虔婆走。

这些言语,秦重一句句都听得,佯为不闻。

美娘万福过了,坐于侧首,仔细看著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嘿嘿无言。

唤丫鬟将热酒来,斟著大锺。

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

九妈道:“我儿醉了,少吃些么!”美儿那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一连吃上十来杯。

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觉立脚不住。

唤丫鬟开了卧房,点上银,也不卸头,也不解带,瀀脱了毰?,和衣上床 ,倒身而卧。

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甚不过意,对秦重道:“小女平日惯了,他专会使性。

今日他心中不知为甚么有些不自在,却不干你事,休得见怪!”秦重道:“小可岂敢!”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秦重再三告止。

鸨儿送入房,向耳傍吩咐道:“那人醉了,放一温一 存些。”

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好的睡。”

美娘已在梦中,全不答应。

鸨身只得去了。

丫鬟收拾了杯盘之类,抹了桌子,叫声:“秦小辟人,安置罢。”

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

丫鬟泡了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带转房门,自去耳房中安歇。

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 ,睡得正熟,把锦被压于身下。

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

忽见栏杆上又放著一床 大红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 ,捱在美娘身边,左手抱著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

正是:

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

爬起来,坐在被窝中,垂著头,只管打乾哕。

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放下茶壶,用抚摩其背。

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

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

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呕,呕毕,还闭著眼,讨茶嗽口。

秦重下床 ,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

美娘连吃了二碗,胸中虽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

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袖的腌,重重里著,放于床 侧,依然上床 ,拥抱似初。

美娘那一觉直睡到天明方醒,覆身转来,见傍边睡著一人,问道:“你是哪个?”

秦重答道:“小可姓秦。”

美娘想起夜来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记得真了,便道:“我夜来好醉!”秦重道:“也不甚醉。”

又问:“可曾仕么?”

秦重道:“不曾。”

美娘道:“这样还好。”

又想一想道:“我记得曾吐过的,又记得曾吃过茶来,难道做梦不成?”

秦重方才说道:“是曾吐来。

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著要吐,把茶壶暖在怀里。

小娘子果然仕后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饮了两瓯。”

美娘大惊道:“脏巴巴的,吐在哪里?”

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

美娘道:“如今在哪里?”

秦重道:“连衣服里著,藏过在那里。”

美娘道:“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

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沥。”

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分欢喜了。

此时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 小解,看著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遂问道:“你实对我说,是甚么样人?为何昨夜在此?”

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问,小子怎敢妄言。

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

遂将初次看见送客,又看见上轿,心下想慕之极,及积趱嫖钱之事,备细述了一遍,“夜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 ,三生有幸,心满意足。”

美娘听说,愈加可怜,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

你乾折了多少银子,莫不懊悔?”

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经纪的人,积下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此地不你来往的。”

秦重道:“小可单只一身,并无妻小。”

美娘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

秦重道:“只这昨宵相亲一夜 ,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千百中难遇此一人。

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

正在沉吟之际,丫鬟捧洗脸水进来,又是两碗姜汤。

秦重洗了脸,因夜来未曾脱帻,不用梳头,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

美娘道:“少住不妨,还有话说。”

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傍多站一刻,也是好的。

但为人岂不自揣!夜来在此,实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还是早些去了安稳。”

美娘点了一点头,打发丫鬟出房,忙忙的开了减妆,取出二十两银子,送与秦重道:“昨夜难为你,这银两奉为资本,莫对人说。”

秦重哪里肯受。

美娘道:“我的银子,来路容易。

这些须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逊。

若本钱缺少,异日还有助你之处。

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乾净了还你罢。”

秦重道:“粗衣不烦小娘子费心,小可自会湔洗。

只是领赐不当。”

美娘道:“说哪里话!”将银子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

秦重料难推却,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脱下这件龌龊道袍,走出房门,打从鸨儿房前经过,鸨儿看见,叫声:“妈妈!秦小辟去了。”

王九妈正在净桶上解手,口中叫道:“秦小辟,如何去得恁早?”

秦重道:“有些贱事,改日特来称谢。”

来说秦重去了,且说美娘与秦重虽然没点相干,见他一片诚心,去后好不过意。

这一日因害酒,辞了客在家将息。

千个万个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一日。

有诗为证:

俏冤家,须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个做经纪本分人儿,哪匡你会一温一 存,能软款,知心知意。

料你不是个使性的,料你不是个薄情的。

几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觉思量起。

话分两头,再说邢权在朱十老家,与兰花情热,见朱十老病废在床 ,全无顾忌。

十老发作了几场,两个商量出一条计策来,俟夜静更深,将店中资本席卷,双双的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次日天明,十老方知。

央及邻里,出了个失单,寻访数日,并无动静,深悔当日不合为邢权所惑,逐了朱重。

如今日久见人心,闻知朱重赁居众安桥下,挑挑担卖油,不如仍旧收拾他回来,老死有有靠,只怕他记恨在心。

教邻舍好生劝他回家,但记好,莫记恶。

秦重一闻此言,即日收拾了家伙,搬回十老家里。

相见之间,痛哭了一场。

十老将所存囊橐,尽数一交一 付秦重。

秦重自家又有二十余两本钱,重整店面,坐柜卖油。

因在朱家,仍称朱重,不用秦字。

不上一月,十老病重,医治不痊,呜呼哀哉。

朱重捶胸大恸,如亲父一般,殡殓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

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

邻里皆称其厚德。

事定之后,仍先开店。

原来这油铺是个老店,从来生意原好;却被邢权刻剥存私,将主顾弄断了多少。

今见朱小辟在店,谁家不来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

朱重单身独自,急切要寻个老成帮手。

有个惯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著一个五十余岁的人来。

原来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

因那年避乱南奔,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一胡一 乱的过了几年。

今日闻临安兴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诚恐女儿流落此地,特来寻访,又没消息。

身边盘缠用尽,欠了饭钱,被饭店中终日赶逐,无可奈何,偶然听见金中说起朱家油铺,要寻个卖油帮手。

自己曾开过六陈铺子,卖油之事,都则在行。

况朱小辟原是汴京人,又是乡里。

故此央金中引荐到来。

朱重问了备细,乡人见乡人,不觉感伤。

“既然没处没奔,你老夫妻两口,只住在我身边,只当个乡亲相处,慢慢的访著令爱消息,再作区处。”

当下取两贯钱把与莘善,去还了饭钱,连浑家阮氏也领将来,与朱重相见了,收拾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妇在内。

两口儿也尽心竭力,内外相帮。

朱重甚是欢喜。

光陰似箭,不觉一年有余。

多有人见朱小辟年长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诚,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为妻。

朱重因见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闲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访求个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亲。

以此日复一日,担搁下去。

正是:

曾观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说王美娘在九妈家,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个口厌肥甘,身嫌锦绣。

虽然如此,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后,半夜三更,没人疼热,就想起秦小辟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

也是桃花运尽,合当变更,一年之后,生出一段事端来。

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见为福州大守。

这吴八公子,打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平昔间也喜赌钱吃酒,三瓦两舍走动。

闻得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识面,屡屡遣人来约,欲要嫖他。

王美娘闻他气质不好,不愿相接,托故推辞,非止一次。

那吴八公子也曾和著闲汉们亲到王九妈家几番,都不曾会。

其时清明节届,家家扫墓,处处踏青,美娘因连日游春困倦,且是积下许多诗画之债,未曾完得,吩咐家中:“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

闭了房门,焚起一炉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方欲举笔,只听得外面沸腾,却是吴八公子,领著十余个狠仆,来接美娘游湖。

因见鸨儿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凶,打家打伙,直闹到美娘房前,只见房门锁闭。

原来妓家有个回客法儿,小娘躲在房内,却把房门反锁,支吾客人,只推不在。

那老实的就被他哄过了。

吴公子是惯家,这些套子,怎地瞒得?吩咐家人扭断了锁,把房门一脚踢开。

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见,不由分说,教两个家人,左右牵手,从房内直拖出房外来,口中兀自乱嚷乱骂。

王九妈欲待上前陪礼解劝,看见势头不好,只得闪过。

家中大小,躲得没半个影儿。

吴家狼仆牵著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八公子在后,扬扬得意。

直到西湖口,将美娘下了湖船,方才放手。

美娘十二岁到王家,锦绣中养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贱。

下了船,对著船头,掩面大哭。

吴八公子见了,放下面一皮,气忿忿的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一交一 椅,朝外而坐,狼仆侍立于傍。

面吩咐开船,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小贱人,小娼根,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讨打了!”美娘哪里怕他,哭之不已。

船至湖心亭,吴八公子吩咐摆盒在亭子内,自己先上去了,却吩咐家人:“叫那小贱人来陪酒。”

美娘抱住了栏杆,哪里肯去?只是嚎哭。

吴八公子也觉没兴,自己吃了几杯淡酒,收拾下船,自来扯美娘。

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愈高。

八公子大怒,教狼仆拔去簪珥。

美娘蓬著头,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童们扶住。

公子道:“你撒赖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

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是罪过。

你住了啼哭时,我就放回去,不难为你。”

美听说放他回去,真个住了哭。

八公子吩咐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将美娘毰?脱下,去其里脚,露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歟相似。

教狼仆扶他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却没人相送。”

说罢,一篙子湪鍈,再向湖中而去。

正是:

焚琴煮鹤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

美娘赤了脚,寸步难行,思想:“自己才貌两全,只为落于风尘,受此轻贱。

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他不著,受了这般凌辱。

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到不如一死为高。

只是死得没些名目,枉自享个盛名,到此地位,看著村庄妇人,也胜我十二分。

这都是刘四妈这个嘴,哄我落坑堕堑,致有今日!自古红颜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声大哭。

事有偶然,却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祭扫过了,打发祭物下船,自己步回,从此经过。

闻得哭声,上前看时,虽然蓬头垢面,那玉貌花容,从来无两,如何不认得!吃了一惊,道:“花魁娘子,如何这般模样?”

美娘哀哭之际,听得声音厮熟,止啼而看,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辟。

美娘当此之际,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告诉他一番。

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为之流泪。

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五尺多长,取出劈半扯开,奉与美娘里脚,亲手与他拭泪。

又与他挽起青丝,再三把好言宽解。

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妈家。

九妈不得女儿消息,在四处打探,慌迫之际,见秦小辟送女儿回来,分明送一颗夜明珠还他,如何不喜!况且鸨儿一向不见秦重挑油上门,多曾听得人说,他承受了朱家的店业,手头活动,体正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得。

又见女儿这等模样,问其缘故,已知女儿吃了大苦,全亏弓秦小辟。

深深拜谢,设酒相待。

日已向晚,秦重略饮数杯,起身作别。

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于你,恨不得你见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

鸨儿也来扳留。

秦重喜出望外。

是夜,美娘吹弹歌舞,曲尽生平之技,奉承秦重。

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喜得魄荡魂消,手舞足蹈。

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

云雨之事,其美满更不必言:

一个是足力后生,一个是惯情女子。

这边说三年怀想,费几多役梦劳魂;那边说一夜 相思,喜侥幸皮贴肉。

一个谢前番帮衬,合今番恩上加恩;一个谢今夜总成,比前夜爱中添爱。

红粉妓倾翻粉盒,罗帕留痕。

卖油郎打泼油瓶,被窝沾湿。

可笑村儿乾折本,作成小子弄风梳。

云雨已罢,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著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

美娘道:“我要嫁你。”

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

美娘道:“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自十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

此时便要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恐误了终身大事。

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

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哪有怜香惜玉的真心。

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浫蹹你尚未娶亲。

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

你若不允之时,我就将三尺白罗,死于君前,振白我一片诚心,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

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

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

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布,也是力不从心了。”

美娘道:“这却不妨。

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趱些东西,寄顿在外。

赎身之费,一亮不费你心力。”

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赎身,平昔住边了高堂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

美娘道:“布衣蔬食,死而无怨。”

秦重道:“小娘子虽然,只怕妈妈不从。”

美娘道路:“我自有道理。”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直说到天明。

原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美良都寄顿得有箱笼。

美娘只推要用,陆续取到,密地约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

然后一乘轿子,抬到刘四妈家,诉以从良之事。

刘四妈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说过的。

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你要从哪一个?”

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少不得依著姨娘的言语,是个直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绝的勾当。

只要姨娘肯开口时,不愁妈妈不允。

做侄女的没别孝顺只有十两金子,奉与姨娘,一胡一 乱打些钗子;是必在妈妈前做个方便。

事成之时,媒礼在外。”

刘四妈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便道:“自家儿女,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

此事都在老身身上。

只是你的娘,把你当个摇钱树,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

怕不要千把银子。

那主儿可是肯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见他一见,与他讲道方好。”

美娘道:“姨良莫管问事,只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

刘四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

美娘道路:“不晓得。”

四妈道:“你且在我家便饭,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妈妈讲。

讲得通时,然后来报你。”

刘四妈雇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九妈相迎入内。

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之事,九妈告诉了一遍。

四妈道:“我们行户人家,到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丫头,尽可赚钱,又且安稳,不论甚么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

侄女只为声名大了,好似一块鳖鱼落地,马蚁儿都要钻他。

虽然热闹,却也不得自在。

说便许多一夜 ,也只是个虚名。

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动不动有几个帮闲,连宵达且,好不费事。

跟随的人又不少,个个要奉承得他好。

有些不到之处,口里就出粗,哩罗的骂人,还要弄损你家伙,又不好告诉他家主,受了若干闷气。

浖獴山人墨客,诗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几日官身。

这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依了张家,违了李家,一边喜,少不得一边怪了。

就是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吓杀人的,万一失差,却不连本送了?官宦人家,和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气吞声。

今日还亏著你家时运高,太平没事,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

倘然山高水低,悔之无及。

妹子闻得吴八公子不怀好意,还要到你家索闹。

侄女的性气又不好,不肯奉承人。

第一是这件,乃是个惹祸之本。”

九妈道:“便是这件,老身常是担忧。

就是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称的人,又不是微贱之人。

这丫头抵死不肯接他,惹出这场毖气。

当初他年纪小时,还听人教训。

如今有了个虚名,被这些富贵子弟夸他奖他,惯了他性情,骄了他气质,动不动自作自主。

逢著客来,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愿时,便是九牛也休想牵得他转。”

刘四妈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则如此。”

王九妈道:“我如今与你商议:倘若有个肯出钱的,不如卖了他去,到得乾净,省得终身担著鬼胎过日。”

刘四妈道:“此言甚妙。

卖了他一个,就讨得五六个。

若凑巧撞得著相应的,十来个也讨得的。

这等便宜事,口何不做!”王九妈道:“老身也曾算计过来:那些有势有力的不出钱,专要讨人便宜;及至肯出几两银子的,女儿又嫌好道歉,做张做智的不肯。

若有好主儿,妹子做媒,作成则个。

倘若这丫头不肯时节,还求你撺掇。

这丫头做娘的话也不听,只你说得他信。

话得他转。”

刘四妈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来,正为与侄做媒。

你要许多银子便肯放他出门?”

九妈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

我们这行户例,只有贱买,哪有贱卖?况且美儿数年盛名满临安,谁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难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动?少不得要他千金。”

刘四妈道:“待妹子去讲。

若肯出这个数目,做妹子的便来多口。

若合不著时,就不来了。”

临行时,又故意问道:“侄女今日在哪里?”

王九妈道:“不要说起,自从那日吃了

共2页 上一页 1 2 下一页
《醒世恒言》三言二拍合集
起名测名
黄历查询
诗词歌赋
实用查询
免费测试
猜你喜欢
网名大全

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有钱无貌意难和,《醒世恒言》第三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

© 2007-2022 喜蜜滋

手机版】 【电脑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