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十浪十偏多《今古奇观》三十 卖油郎独占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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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 - 三十 卖油郎独占花魁

今古奇观

三十 卖油郎独占花魁

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十浪十偏多。

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

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

知情识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

这首词名为《西十江十月》,是风月机关中撮要之论。

常言道:

“十妓十爱十俏,十妈十爱十钞。”

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十邓十通般钱,自然上下和睦,做得烟花寨内的大王,鸳鸯会上的主盟。

然虽如此,还有个两字经儿,叫做“帮衬”。

帮者,如鞋子有帮;衬者,如衣之有衬。

但凡做小十娘十的他认为应当消除的主要祸害不是资本,就是说不是由于,有一分所长,得人衬贴,就当十分;若有短处,曲意替他遮护,更兼低声下气,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嫌,以情度情,岂有不十爱十之理?这叫做“帮衬”。

风月场中只有会帮衬的最讨便宜,无貌而有貌,无钱而有钱。

假如郑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儿,此时囊箧俱空,容颜非旧,李亚仙于雪天遇之,便动了一个恻隐之心,将绣襦包裹,美食供养,与他做了夫妻。

这岂是十爱十他之钱,恋他之貌?

只为郑元和识趣知情,善于帮衬,所以亚仙心中舍他不得。

你只看亚仙病中想马板肠汤吃,郑元和就把个五花马杀了,取肠煮汤奉之。

只这一节上,亚仙如何不念其情?后来郑元和中了状元,李亚仙封做汧国夫人,《莲花落》打出万言策,卑田院变做了白玉楼,一十床十锦被遮盖,风月场中反为美谈。

这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

话说大宋自太祖开基,太宗嗣位,历传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则偃武修文,民安国泰。

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杨戬、朱勔之徒,大兴苑囿,专务游乐,不以朝政为事,以致万民嗟怨,金虏乘之以起,把花锦般一个世界,弄得七零八落。

直至二帝蒙尘,高宗泥马渡十江十,偏安一隅,天下分为南北,方得休息。

其中数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

正是:

甲马丛中立命,刀槍队里为家;

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

内中单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姓莘,名善。

浑家阮氏。

夫妻两口,开个六陈铺儿。

虽则粜米为生,一应柴炭茶酒,油盐杂货,无所不备,家道颇颇得过。

年过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瑶琴。

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资十性十聪明,七岁上送在村学中读书,日诵千言,十岁时便能吟诗作赋,曾有《闺情》一绝,为人传诵。

诗云:

朱帘寂寂下金钩,香鸭沉沉冷画楼。

移枕怕惊鸳并宿,挑灯偏惜蕊双头。

到十二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若提起女工之事,飞针走线,出人意表。

此乃天生伶俐,非教十习十之所能也。

莘善因为自家无子,要寻个养女婿来家靠老。

只因女儿灵巧多能,难乎其配,所以求亲者颇多,都不曾许。

不幸遇了金虏猖獗,把汴梁城围困,四方勤王之师虽多,宰相主了和议,不许厮杀,以致虏势愈甚,打破了京城,劫迁了二帝。

那时城外百姓,一个个忘魂丧胆,扶老携幼,弃家逃命。

却说莘善领着浑家阮氏和十二岁的女儿,同一般逃难的,背着包裹,结队而走。

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

担饥担冻担劳苦,此行谁是家乡?叫天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鞑虏!正是: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正行之间,谁想鞑子倒不会遇见,却逢着一队败残的官兵。

看见许多逃难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呐喊道:“鞑子来了!”沿路放起一把火来。

此时天色将晚,吓得众百姓落荒乱窜,你我不相顾,败兵就乘机抢掠,若不肯与他,就杀害了。

这是乱中生乱,苦上加苦。

却说莘氏瑶琴,被乱军冲突,跌了一十十交十十,爬起来不见了爹十娘十,不敢叫唤,躲要道旁古墓之中,过了一十夜。

到天明出外看时,但见满目风砂,死十十尸十十横路。

昨日同时避难之人,都不知所往。

瑶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

欲待寻访,又不认得路径,只得望南而行。

哭一步,捱一步。

约莫走了二里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饥。

望见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汤饮。

及至向前,却是破败的空屋,人口俱逃难去了。

瑶琴坐于土墙之下,哀哀而哭。

自古道:“无巧不成话。”

恰好有一人从墙下而过。

那人姓卜,名乔,正是莘善的近邻,平昔是个游手游食,不守本分,惯吃白食、用白钱的主儿,人都称他是卜大郎。

也是被官军冲散了同伙,今日独自而行。

听得啼哭之十声,慌忙来看。

瑶琴自小相认,今日患难之际,举目无亲,见了近邻,分明见了亲人一般,即忙收泪,起身相见。

问道:“卜大叔,可曾见我爹十妈十么?”

卜乔心中暗想:“昨日被官军抢去包裹,正没盘缠,天生这碗衣饭送来与我,正是奇货可居。”

便扯个谎道:“你爹和十妈十寻你不见,好生痛苦。

如今前面去了,吩咐我道:‘倘或见我女儿,千万带了他来,送还了我。

’许我厚谢。”

瑶琴虽是聪明,正当无可奈何之际,“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随着卜乔便走。

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卜乔将随身带的干粮,把些与他吃了,吩咐道:“你爹十妈十连夜走的,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过十江十到建康府方可相会。

一路上同行,我权把你当女儿,你权叫我做爹;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当稳便。”

瑶琴依允。

从此陆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称。

到了建康府,路上又闻得金兀术四太子引兵渡十江十,眼见得建康不得宁息;又闻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驻战,改名临安,遂趁船到润州。

过了苏、常、嘉、湖,直到临安地面,暂且饭店中居住。

也亏卜乔自汴京至临安三千余里带那莘瑶琴下来。

身边藏下些散碎银两,都用尽了,连身上外盖衣服,脱十下准了店钱,此剩得莘瑶琴一件活货,欲行出脱。

访得西湖上烟花王九十妈十家要讨养女,遂引九十妈十到店中看货还钱。

九十妈十见瑶琴生得标致,让了财礼五十两。

卜乔兑足了银子,将瑶琴送到王家。

原来卜乔有智:在王九十妈十前,只说:“瑶琴是我亲生之女,不幸到你门户人家,须得软款的教训他,自然从顺,不要十性十急。”

在瑶琴面前,又只说:“九十妈十是我至亲,权时把你寄顿他家。

待我从容访知你爹十妈十下落,再来领你。”

以此瑶琴欣然而去。

可怜绝世聪明女,堕十落烟花罗网中!

王九十妈十新讨了瑶琴,将他浑身衣服换个新鲜,藏于曲楼深处,终日好茶好饭去将息他,好言好语去十温十暖他。

瑶琴既来之,则安之;住了几日,不见卜乔回信,思量爹十娘十,噙着两行珠泪,问九十妈十道:“卜大叔怎不来看我?”

九十妈十道:“那个卜大叔?”

瑶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个卜大郎。”

九十妈十道:

“他说是你的亲爹。”

瑶琴道:“他姓卜,我姓莘。”

遂把汴梁逃难,失散了爹十妈十,中途遇见了卜乔,引到临安,并卜乔哄他的说话,细述一遍。

九十妈十道:“原来恁地。

你是个孤身女儿,无脚蟹,我索十性十与你说了罢。

那姓卜的把你卖在我家,得银五十两去了。

我们是门户人家,靠着粉十头过活,家中虽有三四个养女,并没个出色的。

十爱十你生得齐整,把做个亲女儿相待。

待你长成之时,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

瑶琴听说,方知被卜乔所骗,放声大哭。

九十妈十劝解良久方止。

自此九十妈十将瑶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称为美十娘十,教他吹弹歌舞,无不尽善。

长成一十四岁,娇十艳非常。

临安城中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备着厚礼求见。

也有十爱十清标的,闻得他写作俱高,求诗求字的,日不离门。

弄出天大的名声出来,不叫他美十娘十,叫他做“花魁十娘十子”。

西湖上子弟,编出一只《挂枝儿》,单道那花魁十娘十子的好处;

小十娘十中,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做诗,吹弹歌舞都余事。

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

那个有福的汤着他身儿,也情愿一个死。

只因王美有了个盛名,十四岁上,就有人来请梳弄。

一来王美不肯,二来王九十妈十把女儿做金子看成,见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圣旨,并不敢违拗。

又过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

王九十妈十来劝女儿接客。

王美执意不肯,说道:“要我会客时,除非见了亲生爹十妈十,他肯做主时,方才使得。”

王九十妈十心里又恼他,又不舍得难为他,捱了好些时。

偶然有个金二员外,大富之家,情愿出三百两银子梳弄美十娘十。

九十妈十得了这主大财,心生一计,与金二员外商议,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

金二员外意会了。

其日八月十五日,只说请王美湖上看潮。

请到舟中,三四个帮闲,俱是会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将美十娘十灌得烂醉如泥。

扶到王九十妈十家楼中,卧于十床十上,不省人事。

五鼓时,美十娘十酒醒,已知鸨儿用计破了身十子。

自怜红颜薄命,遭引强横。

自向十床十边一个斑竹榻上,朝着里壁睡了,暗暗垂泪。

金二员外又走来亲近,被他劈头劈脸抓有几个血痕。

金二员外好生没趣,捱到天明,对十妈十妈十说声“我去也”。

鸨儿要留他时,已自出门去了。

从来梳弄的子弟,早起时鸨儿进房贺喜,行户中都来称庆,还要吃几日喜酒。

那子弟多则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二员外侵早出门,是从来未有之事。

王九十妈十连叫诧异,披衣起身上楼。

只见美十娘十卧于榻上,满眼流泪。

九十妈十要哄他上行,连声招许多不是,美十娘十只不开口,九十妈十只得下楼去了。

美十娘十哭了一日,茶饭不沾。

从此托病,不肯下楼,连客也不肯会面了。

九十妈十心下焦躁。

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十性十不从,反冷了他的心肠;欲待由他,本是要他赚钱,若不接客时,就养到一百岁也没用。

踌躇数日,无计可施。

忽然想起,有个结义妹十子叫做刘四十妈十,时常往来,他能言能语,与美十娘十甚说得着。

何不接取他来,下个说词?若得他回心转意,大大的烧个利市,当下叫保儿去请刘四十妈十到前楼坐下,诉以衷情。

刘四十妈十道:“老身是个女随何,雌陆贾,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

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

九十妈十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愿与你磕头。

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说话时口干。”

刘四十妈十道:“老身天生这副海口,便说到明日还不干哩。”

刘四十妈十吃了几杯茶,转到后楼。

只见楼门紧闭。

刘四十妈十轻轻的叩了一下,叫十声“侄女”。

美十娘十听得是四十妈十声音,便来开门。

两下相见了,四十妈十靠桌朝下而坐,美十娘十傍坐相陪。

四十妈十看他桌上铺着一幅细绢,才画得个美人的脸儿,还未曾着色。

四十妈十称赞道:“画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样造化,偏生遇着你这个伶俐女儿。

又好人物,又好技艺。

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满临安城走遍,可寻出个对儿么!”美十娘十道:“休得见笑。

今日甚风吹得姨十娘十到来?”

刘四十妈十道:“老身时常要来看你,只为家务在身,不得空闲。

闻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来,特特与九阿姐叫喜。”

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满面通红,低着头不来答应。

刘四十妈十知他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将美十娘十的手牵着,叫十声“我儿,做小十娘十的不是个软壳鹅蛋,怎的这般嫩得紧?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赚得大注银子?”

美十娘十道:“我要银子做甚!”

四十妈十道:“我儿,你便不要银子,做十娘十的看得你长大成十人,难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九阿姐虽有几个粉十头,那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一园瓜,只看得你是个瓜种。

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

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轻重。

闻得你自梳弄之后,一个客也不肯相接,是甚么意儿?都像你的意时,一家人口似蚕一般,那个把桑叶喂他?

做十娘十的抬举你一分,你也要与他争口气儿,莫要反讨众丫头们批点。”

美十娘十道:“由他批点!怕怎地!”刘四十妈十道:“阿呀,批点是个小事,你可晓得门户中的行径么?”

美十娘十道:“行径便怎的?”

刘四十妈十道:“我们门户人家,吃着女儿,穿着女儿,用着女儿,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

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

到得梳弄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

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

美十娘十道:“羞答答,我不做这样事。”

刘四十妈十掩着口,格的笑了一声道:“不做这样事,可是由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十妈十妈十做主。

做小十娘十的若不依他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

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只是因你聪明标致,从小娇养的,要惜你的廉耻,存你的体面。

方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着鹅十毛十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悦,教老身来劝你。

你若执意不从,惹他十性十起,一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个起头,若打破了头时,朝一顿,暮一顿,那时熬这些痛苦不过,只得接客,却不把千金声价弄得低微了,还要被姊妹中笑话。

依我说,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不如千欢万喜,倒在十娘十的怀里,落得自己的快活。”

美十娘十道:“十奴十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倘得姨十娘十主张从良,胜造九级浮图。

若要我倚门献笑,送旧迎新,宁甘一死,决不情愿!”刘四十妈十道:“我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道不该?只是从良也有几等不同。”

美十娘十道:“从良有甚不同之处?”

刘四十妈十道:“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趁好的从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

我儿耐心听我分说:“如何叫做真从良?

大凡才子必须佳人,佳人必须才子,方成配偶。

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

幸然两下相逢,你贪我十爱十,割舍不下;一个愿讨,一个愿嫁,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

这个谓之真从良。

怎么叫做假从良?有等子弟十爱十着小十娘十,小十娘十却不十爱十那子弟,本心不愿嫁他,只把个‘嫁’字儿哄他心热,撒漫使钱,比及成十十交十十,却又推故不就;又有一等痴心子弟,明晓得小十娘十心肠不对他,偏要娶将回去,拚着一注大钱,动了十妈十儿的火,不怕小十娘十不肯,勉强进门,心中不顺,故意不守家规,小则撒泼放肆,大则公然偷十汉,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依旧放他出来为娼接客,把‘从良’二字,只当个撰钱题目。

这个谓之假从良。

如何叫做苦从良?一般样子弟十爱十小十娘十,小十娘十不十爱十那子弟,却被他以势凌十逼十,十妈十儿惧祸,已自许了,做小十娘十的身不由主,含泪而行,一入侯门,如海之深,家法又严,抬头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

这个谓之苦从良。

如何叫做乐从良?做小十娘十的,正当择人之际,偶然相十十交十十个子弟,见他十性十情十温十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十娘十子乐善,无男无女,指望他日过门,与他生育,就有主母十之分,以此嫁他,图个目前安逸,日后出身。

这个谓之乐从良。

如何叫做趁好的从良?做小十娘十的,风花雪月,受用已够,趁这盛名之下,求之者众,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人怠慢。

这个谓之趁好的从良。

如何叫做没奈何的从良?做小十娘十的,原无从良之意,或因官司十逼十迫,或因强横欺瞒,又或因债负太多,将来赔偿不起,别口气,不论好歹,得嫁便嫁,买静求安,藏身之地。

这谓之没奈何的从良。

如何叫做了从良?小十娘十半老之际,风波历尽,刚好遇个老成的孤老,两下志同道合,收绳卷索,白头到老。

这个谓之了从良。

如何叫做不了的从良?一般你贪我十爱十,火热的跟他,却是一时之兴,没有个长算,或者尊长不容,或者大十娘十妒忌,闹了几场,发回十妈十家,追取原价;又有个家道雕零,养他不活,苦守不过,依旧出来赶趁。

这谓之不了的从良。”

美十娘十道:“如今十奴十家要从良,还是怎地好?”

刘四十妈十道:

“我儿,老身教你个万全之策。”

美十娘十道:“若蒙教导,死不忘恩!”刘四十妈十道:“从良一事,入门为净;况且你身十子已被人捉弄过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个黄花女儿。

千错万错,不该落于此地。

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

做十娘十的费了一片心机,若不帮他几年,趁过千把银子,怎肯放你出门?还有一件:你便要从良,也须拣个好主儿。

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个客也不接,晓得那个该从,那个不该从?假如你执意不肯接客,做十娘十的没奈何,寻个肯出钱的主儿,卖你去做妾,这也叫做从良。

那主儿,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的,或是一字不识的村牛,你却肮脏了一世?比着把你撩在水里,还有扑通的一声响,讨得旁人叫一声可惜。

依着老身愚见,还是俯从人愿,凭着做十娘十的接客。

似你恁般才貌,等闲的料也不敢相扳,无非是王孙公子,贵客豪门,也不辱莫了你。

一来风花雪月,趁着年少受用;二来作成十妈十儿起个家事;三来你自己也积攒些私房,免得日后求人。

过了十年五载,遇个知心着意的,说得来,话得着,那时老身与你做媒,好模好样的嫁去,做十娘十的也放得你下了。

可不两得其便?”

美十娘十听说,微笑而不言。

刘四十妈十已知美十娘十心中活动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话。

你依着老身的话时,后来还要感激我哩。”

说罢起身。

王九十妈十伏于楼门之外,一句句都听得的。

美十娘十送刘四十妈十出房,劈面撞着了九十妈十,满面羞惭,缩身进去。

王九十妈十随着刘四十妈十再到楼前坐下。

刘四十妈十道:“侄女十分执意,被老身左说右说,一块硬铁,看看溶成热汁。

如今你快快寻个复帐的主儿他必然肯就。

那时做妹十子的再来贺喜。”

王九十妈十连连称谢,是日备饭相待,尽醉而别。

后来西子湖上子弟们,又有只《挂枝儿》,单说那刘四十妈十说词一节:

刘四十妈十,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便是女随何,雌陆贾,不信有这大才?说着长,道着短,全没些破败。

就是醉梦中被你说得醒,就是聪明的被你说得呆。

好个烈十性十的姑十娘十,也被你说得他心地改!

再说王美十娘十自听了刘四十妈十一席话儿,思之有理。

以后有客求见,欣然相接。

复帐之后,宾客如市,捱三顶五,不得空闲。

声价愈重,每一晚白银十两,兀自你争我夺。

王九十妈十趁了若干钱钞,欢喜无限。

美十娘十也留心要拣个知心着意的,急切难得。

正是: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话分两头。

再说临安城清波门里,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过继一个小厮,也是汴京逃难来的,姓秦,名重。

母亲早丧,父亲秦良,十三岁上将他卖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

朱十老因年老无嗣,又新死了十妈十妈十,把秦重做亲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意。

初时父子坐店甚好,后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劳碌不得,另招个伙计,叫做邢权,在店相帮。

光十陰十似箭,不觉四年有余。

朱重长成一十七岁,生得一表人才,虽然已冠,尚未娶妻。

那朱十老家有个使女,叫做兰花,年已二十之外,有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几遍的倒下钩子去勾搭他。

谁知朱重是个老实人;又且兰花龌龊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

以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那兰花见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别寻主雇,就去勾搭那伙计邢权。

邢权是望四之人,没有老婆,一拍就上。

两上暗地偷十情,不止一次。

反怪朱小官人碍眼,思量寻事,赶他出门。

邢权与兰花两个里应外合,使心设计。

兰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说:“小官人几番调十戏,好不老实。”

朱十老平日与兰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

邢权又将店中卖下的银子藏过,在朱十老面前说道:“朱小官在外赌十博不长进,柜里银子,几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

初次朱十老还不信;接连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没有主意,就唤朱重过来,责骂了一场。

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知邢权与兰花的计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

万一老者不听,枉做恶人。

心生一计,对朱十老说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

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

卖得多少,每日纳还。

可不是两重生意?”

朱十老心下也有许可之意。

又被邢权说道:“他不是要挑担出去,几年上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攒有余了,又怪你不与他定亲,心中怨恨,不愿在此相帮,要讨个出场,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哩。”

朱十老叹口气道:“我把他做亲子看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罢,罢,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连不上,由他去罢!”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打发出门。

寒夏衣服和被窝,都叫他拿去。

这也是朱十老好处。

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别。

正是:

孝己杀身因谤语,申生丧命为谗言。

亲生儿子犹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来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对儿子说知。

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门,在众安桥下,赁下一间小小房儿,放下被窝等件,买个锁儿锁了门,便往长街短巷,访求父亲。

连走几日,全没消息,没奈何,只得放下。

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无一毫私蓄。

只有临行时打发这三两银子,不够本钱,做什么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买卖是熟闲。

这些油坊,多曾与他识熟。

还去挑个卖油担子,是个稳足的道路。

当下置办了油担家伙,剩下的银两,都十十交十十付与油坊取油。

那油坊里认得朱小官是个老实好人。

况且小小年纪,当初坐店,今朝挑担上街,都因邢伙计挑十拨他出来,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拣窨清的上好净油与他,签子上又明让他些。

朱重得了这些便宜,自己转卖与人,也放些宽,所以他的油比别人分外容易出脱。

每日所赚的利息,又且俭吃俭用,积下东西来,置办些日用家业,及身上衣服之类,并无妄费。

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牵挂着父亲,思量“向来叫做朱重,谁知我是姓秦,倘或父亲来寻访之时,也没有个因由”。

遂复姓为秦。

说话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复本姓,或具札子奏过朝廷,或关白礼部、太学国学等衙门,将册籍改正,众所共知。

一个卖油的复姓之时,谁人晓得?他有个道理。

把盛油的桶儿,一面大大写个“秦”字,一面写“汴梁”二字,将油桶做个标识,使人一觉而知。

以此临安市上,晓得他本姓,都呼他为秦卖油。

时值二月天气,不寒不暖,秦重闻知昭庆寺僧人要起个九昼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担,来寺中卖油。

那些和尚们也闻知秦卖油之名,他的油比别人又好又贱,单单作成他。

所以一连这九日,秦重只在昭庆寺走动。

正是:

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

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脱了油,挑了空担出寺。

其日天气晴明,游人如蚁。

秦重绕湖而行,遥望十景塘,桃红柳绿,湖内画船箫管,往来游玩,观之不足,玩之有余。

走了一回,身十子困倦,转到昭庆寺右边,到个宽处,将担儿放下,坐在一块石上歇脚。

近侧有个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篱门,里面朱栏内一丛细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见门庭清整。

只见里面三四个戴巾的从内而出,一个女十娘十后面相送。

到了门首,两个把手一拱说声“请了”,那女十娘十竟进去了。

秦重定睛觑之,此女容颜娇丽,体态轻十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十子都酥十麻了。

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有烟花行径,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

方在凝思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十妈十妈十,同着一个垂髫的丫鬟,倚门闲看。

那十妈十妈十一瞧着油担,便道:“阿呀,方才要去买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与他买些?”

那丫鬟取了油瓶出来,走到油担子边,叫十声“卖油的”。

秦重方才知觉,回言道:“没有油了,十妈十妈十要用油时,明日送来。”

那丫鬟也识得几个字,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就对十妈十妈十道:“那卖油的姓秦。”

十妈十妈十也听得人闲讲,有个秦卖油,做生意甚是忠厚。

遂吩咐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来时,与你做个主雇。”

秦重道:“承十妈十妈十作成,不敢有误。”

那十妈十妈十与丫鬟进去了。

秦重心中想道:“这十妈十妈十不知是那女十娘十的什么人?我每日到他家卖油,莫说赚他利息,图个饱看那女十娘十一回,也是前生福分。”

正欲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着两个小厮,飞也似跑来。

到了其家门首,歇下轿子,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

秦重道:“却又作怪!看他接甚么人?”

少顷之间,只见两个丫鬟,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都十十交十十付与轿夫,放在轿座之下。

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抱着琴囊,一个捧着几个手卷,腕上挂碧玉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十娘十出来。

女十娘十上了轿,轿夫抬起,望旧路而去。

丫鬟、小厮俱随轿步行。

秦重又得细觑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了,洋洋而去。

不过几步,只见临湖有个酒馆。

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十娘十,心下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了。

酒保问道:“客人,还是请客,还是独酌?”

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时新果子一两碟,不用荤菜。”

酒保斟酒时,秦重问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

酒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十妈十住下。”

秦重道:

“方才看见有个小十娘十子上轿,是什么人?”

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十头,叫做王美十娘十,人都称为花魁十娘十子。

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

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十精十。

来往的都是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十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

当初住在涌金门外,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把这花园借与他住。”

秦重听得说是汴京人,触了个乡里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

吃了几杯,还了酒钱,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

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

若得这等美人搂十抱了睡一十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蛤蟆在十陰十沟里想着天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十十交十十的都是公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

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鸨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清清白白之人?

若有了银子,怕他不接!——只是那里来这几两银子?”

一路上十胡十思乱想,自言自语。

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做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十妓十,可不是个春十梦?自古道:

“有志者,事竟成。”

被他千思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

他道:

“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攒上去。

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

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里,开锁进门。

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十床十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要吃便上了十床十。

这一十夜翻来复去,牵挂着美人,那里睡得着: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锁了门,挑着担子,一径走到王九十妈十家去。

进了门,却不敢直入,舒着头往里面张望。

王九十妈十恰才起十床十,还蓬着头,正吩咐保儿买饭菜。

秦重认得声音,叫十声“王十妈十妈十”。

九十妈十往外一张,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

便叫他挑担进来,称了一瓶,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

秦重并不争论。

王九十妈十甚是欢喜,道:“这瓶油只够我家两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去买了。”

秦重应诺,挑担而出。

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十娘十子。

“且喜扳下主雇,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不见三次见。

只是一件:特为王九十妈十一家挑这许多路来,不是做生意的勾当。

这昭庆寺是顺路,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难道寻常不用油的?

我且挑担去问他,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雇,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那一担油,尽够出脱了。”

秦重挑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

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买他的油。

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

这一日是个双日。

自此日为始,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

一出钱塘门,先到王九十妈十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十娘十子。

也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

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

正是: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十妈十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

时光迅速,不觉一年有余。

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积下一分。

凑得几钱,又打换大块头。

日积月累,有了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连自己也不知多少。

其日是单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买卖,看了这一大包银子,心中也自喜欢。

“趁今日空闲,且把去上一上天平,见个数目。”

打个油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

那银匠好不轻薄,想着卖油的多少银子,要架天平,只把个五两头戥子与他,还怕用不着头纽哩!秦重把银包解十开,都是散碎银两。

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

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见了许多银子,别有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砝码。

秦重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刚一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

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十夜花柳之费,还是有余。”

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

见成倾银店里方便,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

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个足色大锭,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

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还了倾钱。

又将几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

回到家中,把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买几根安息香,熏了又熏。

拣个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

虽非富贵豪华客,也是风十流好后生。

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一径望王九十妈十家而来。

那一时好不高兴!及至到了门首,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在他家卖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十客,如何开口?”

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十妈十走将出来。

见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济楚?往那里去贵干?”

事到其间,秦重只得老着脸,上前作揖。

十妈十妈十也不免还礼。

秦重道:“小可并无别事,专来拜望十妈十妈十。”

那鸨儿是老积年,见貌辨色,见秦重恁般装束,又说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个丫头,要嫖一十夜,或是会一个房。

虽然不是个大施主菩萨,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篮里便是蟹,赚他钱把银子,买葱菜也是好的。

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处。”

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只是不好启齿。”

王九十妈十道:“但说何妨,且请到里面客房十中细讲。”

秦重为卖油虽曾到王家准百次,这客座里十十交十十椅还不曾与他屁十股做个相识,今日是个会面之始。

王九十妈十到了客座,不免分宾而坐,对着内里唤茶。

少顷,丫鬟托出茶来,看时,却是秦卖油,正不知什么缘故,十妈十妈十恁般相待,格格低了头只管笑。

王九十妈十看见,喝道:“有甚好笑!对客全没些规矩!”丫鬟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

王九十妈十方才开言问道:“秦小官有甚话要对老身说?”

秦重道:“没有别话,要在十妈十妈十宅上请位姐姐吃酒儿。”

九十妈十道:

“难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

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十流之兴?”

秦重道:“小可的积诚,也非止一日。”

九十妈十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知你中意那一位?”

秦重道:

“别个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十娘十子相处一宵。”

九十妈十只道取笑他,就变了脸,道:“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十娘十么?”

秦重道:“小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虚情。”

九十妈十道:

“粪桶也有两个耳朵。

你岂不晓得我家美儿的身份?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够半夜歇钱哩!不如将就拣一个适兴罢。”

秦重把颈一缩,舌头一伸,道:“恁的好卖弄!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十娘十子,一十夜歇钱要几千两?”

九十妈十见他说耍话,却又回嗔作喜,带笑而言道:“那要许多!只要得十两敲丝。

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

秦重道:

“原来如此。

不为大事。”

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细丝放光银子,递与鸨儿,又道:“这一小锭,重有二两,相烦备个小东。

望十妈十妈十成就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

日后再有孝顺。”

九十妈十见了这锭大银,已自不忍释手,又恐怕他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也要尽他一句才好,便道:“这十两银子,你做经纪的人,积攒不易,还要三思而行。”

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费心。”

九十妈十把这两锭银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还有许多烦难哩。”

秦重道:“十妈十妈十是一家之主,有甚烦难?”

九十妈十道:

“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富室豪家,真个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他岂不认得你是做经纪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

秦重道:“但凭十妈十妈十怎的委曲婉转,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

九十妈十见他十分坚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口笑道:

“老身已替你排下计策,只看你缘法如何。

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

美儿昨日在李学士家陪酒,还未曾回。

今日是黄衙内约下游湖。

明日是张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诗社。

后日是韩尚书的公子,数日前送下东道在这里。

你且到大后日来看。

还有句话:这几日,你且不要来我家卖油,预先留下个体面。

又有句话:你穿着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个上等嫖十客,再来时,换件绸缎衣服,叫这些丫头们认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十娘十也好与你装谎。”

秦重道:“小可一一理会得。”

说罢,作别出门,且歇这三日生理不去卖油。

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成半新不旧的绸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闲走,演十习十斯文模样。

正是:

未识花院行藏,先十习十孔门规矩。

丢过那三日不提。

到第四日,起个清早,便到王九十妈十家去。

去得太早,门还未开。

意欲转一转再来。

这番妆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恐怕和尚们批点。

且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转来。

王九十妈十家门已开了,那门前却安顿得有轿马,门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

秦重虽然老实,心下倒也乖十巧,且不进门,悄悄的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

马夫道:

“韩府里来接公子的。”

秦重已知韩公子夜来留宿,此时还未曾别。

重复转身到一个饭店之中,吃了些见成茶饭,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

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

进得门时,王九十妈十迎着便道:

“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

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

他是个长嫖,老身不敢违拗。

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访个棋师赌棋哩。

齐衙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

这是我家房主,又是辞不得的。

他来时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

秦小官,你真个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几时。

不然,前日尊赐,分毫不动,要便奉还。”

秦重道:“只怕十妈十妈十不作成,若还迟中无失,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着。”

九十妈十道:

“恁地时,老身便好主张。”

秦重作别,方欲起身,九十妈十又道:“秦小官人,老身还有句话:你下次若来讨信,不要早了。

约莫申牌时分,有客没客,老身把个实信与你。

倒是越晏些越好。

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错怪。”

秦重连声道:“不敢,不敢。”

这一日,秦重不曾做买卖,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生理,不走钱塘门一路。

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十妈十家探信。

只是不得工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喜地下干燥。

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如前妆扮,又去探信。

王九十妈十笑容可掬,迎着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

秦重道:“这一厘是欠着什么?”

九十妈十道:“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

秦重道:“可回来么?”

九十妈十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

俞内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自没分,原说过黄昏送来。

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的等他。”

秦重道:“烦十妈十妈十引路。”

王九十妈十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一个所在,不是楼房,却是个平屋三间,甚为高爽。

左一间是丫鬟个空房,一般有十床十榻桌椅之类,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花魁十娘十子卧室,锁着在那里;两傍又有耳房。

中间客座,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洞铜炉,烧着龙涎香饼;两旁书桌,摆设些古玩;壁上贴许多诗稿。

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细看。

心中想道:“外房如此整齐,内室铺陈,必然华丽。

今夜尽我受用,十两一十夜,也不为多。”

九十妈十让秦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

少顷之间,丫鬟掌灯过来,抬下一张八仙桌儿,六碗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酝,未曾到口,香气扑鼻。

九十妈十执杯相功道:“今日众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

请开怀畅饮几杯。”

秦重酒量本不高,况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

吃了一会,便推不饮。

九十妈十道:“秦小官想饿了?且用些饭,再吃酒。”

丫鬟捧着雪花白米饭一吃一添。

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盏杂和汤。

鸨儿量高,不用饭,以酒相陪。

秦重吃了一碗就放。

九十妈十道:“夜长哩,再请些。”

秦重又添了半碗。

丫鬟提个行灯来说:“浴汤热了,请客官洗浴。”

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

重复穿衣入坐。

九十妈十命撤去肴盒,用暖锅下酒。

此时黄昏已绝,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

美十娘十尚未回来:

玉人何处贪欢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

秦重不见婊十子回家,好生气闷。

却被鸨儿夹七夹八说些风话劝劝酒,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

只听外面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十娘十子回家。

丫鬟先来报了,九十妈十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座而立。

只见美十娘十吃得大醉,侍女扶将进来。

到于门首,醉眼朦胧,看见房十中灯烛辉煌,杯盘狼藉,立住脚,问道:“谁在这里吃酒?”

九十妈十道:“我儿,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秦小官人。

他心中慕你多时的,送过礼来,因你不得工夫,耽搁他一月有余了。

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十娘十的留他在此伴你。”

美十娘十道:“临安郡中并不闻说起有什么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

转身便走。

九十妈十双手打开,即忙拦住道:“他是个志诚好人,十娘十不误你。”

美十娘十只得转身,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切叫不出来,便道:“这个人我认得他的,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话。”

九十妈十道:“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缎铺的秦小官人。

当初我们住在涌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故此面善,你莫识认错了?做十娘十的见他来意至诚,一时许了他,不好失信。

你看做十娘十的面上,十胡十乱留他一晚。

做十娘十的晓得不是了,明日却与你陪礼。”

一头说,一头推着美十娘十的肩头向前。

美十娘十拗十妈十妈十不过,只得进房相见。

正是:

千般难出虔婆口,万般难脱虔婆手。

饶君纵有万千般,不如跟着虔婆走。

这些言语,秦重一句句都听得,佯为不闻。

美十娘十万福过了,坐于侧首,仔细看着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默默无言,唤丫鬟将热酒来,斟着大钟。

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

九十妈十道:“我儿醉了,少吃些么。”

美十娘十那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

一连吃上十来杯。

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觉立脚不住。

唤丫鬟开了卧房,点了银缸,也不卸头,也不解十带,跴脱了绣鞋,和衣上十十床十,倒身而卧。

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甚不过意,对秦重道:“小女平日惯了他,专会使十性十。

今日他心中不知为什么,有些不自在,却不干你事,休得见怪。”

秦重道:“小可岂敢。”

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秦重再三告止。

鸨儿送入卧房,向耳边吩咐道:“那人醉了,放十温十十存些。”

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好的睡。”

美十娘十已在梦中,全不答应。

鸨儿只得去了。

丫鬟收拾了杯盘之类,抹了桌子,叫十声“秦小官人,安置吧。”

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

丫鬟泡了一壶浓茶,送进房里。

带转房门,自去房十中安歇。

秦重看美十娘十时,面对里十床十睡得正熟,把锦被压在身下。

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

忽见栏杆上又放着一十床十大红紵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十娘十身上,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十十床十,捱在美十娘十身边,左手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十娘十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

正是:

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却说美十娘十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爬起来,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干噎。

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放下茶壶,用手抚十摩其背。

良久,美十娘十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十娘十放开喉咙便吐。

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道袍的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美十娘十不知所以,尽情一呕,呕毕,还闭着眼讨茶漱口。

秦重下十床十,将道袍轻轻脱十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瓶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十娘十。

美十娘十连吃了二碗,胸中虽然略觉豪燥,身十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

秦重脱十下道袍,将吐下一袖的腌臜,重重裹十着,放于十床十侧。

美十娘十那一觉,直睡到天明方醒。

复身转来,见旁边睡着一人,问道:“你是那个?”

秦重答道:“小可姓秦。”

美十娘十想起夜来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记得真了。

便道:“我夜来好醉!”

秦重道:“也不甚醉。”

又问:“可曾吐么?”

秦重道:“不曾。”

美十娘十道:“这样还好。”

又想一想道:“我记得曾吐过的。”

又记得曾吃过茶来。

难道做梦不成?”

秦重方才说道:“是曾吐来。

小可见小十娘十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茶壶暖在怀里。

小十娘十子果然吐后讨茶。

小可斟上,蒙小十娘十子不弃,饮了两瓯。”

美十娘十大惊道:“巴巴的吐在那里?”

秦重道:“恐怕小十娘十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

美十娘十道:“如今在那里?”

秦重道:

“连衣服裹十着,藏过在那里。”

美十娘十道:“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

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十娘十子的余沥。”

美十娘十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分欢喜了。

此时天色大明,美十娘十起十床十小解。

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遂问道:“你实对我说,是什么样人?为何昨夜在此?”

秦重道:“承花魁十娘十子下问,小子怎敢妄言。

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

遂将初次看见送客,又看见上轿,心上想慕之极,及积攒嫖钱之事,备细述了一遍,“夜来得亲近小十娘十子一十夜,三生有幸,心满意足!”

美十娘十听说,愈加可怜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待得你,你干折了许多银子,莫不懊悔?”

秦重道:“小十娘十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

美十娘十道:“你做经纪的人,积下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此地不是你来往的。”

秦重道:“小可单只一身,并无妻小。”

美十娘十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

秦重道:“只这昨宵相亲一十夜,已慰平生,岂敢又作痴想?”

美十娘十想道:“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且又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

正在沉吟之际,丫鬟捧洗脸水进来,又是两碗姜汤。

秦重洗了脸,因夜来未曾脱帻,不用梳头,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

美十娘十道:“少住不妨,还有话说。”

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十娘十子,在旁多站一时,也是好的。

但为人岂不自揣!夜来在此,实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还是早些去了安稳。”

美十娘十点了一点头,打发丫鬟出房,忙忙的开了减妆,取出二十两银子,送与秦重,道:“昨夜难为了你,这银两权奉为资本,莫对人说。”

秦重那里肯受。

美十娘十道:“我的银子,来路容易,这些须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逊。

若本钱缺少,异日还有助你之处。

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干净了,还你罢。”

秦重道:“粗衣不烦小十娘十子费心。

小可自会湔洗。

只是领赐不当。”

美十娘十道:“说那里话。”

将银子掗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

秦重料难推却,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脱十下这件龌龊道袍,走出房门,打从鸨儿房前经过。

丫鬟看见,叫十声“十妈十妈十,秦小官去了。”

王九十妈十正在净桶上解手,口中叫道:

“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

秦重道:“有些贱事,改日特来称谢。”

不说秦重去了。

且说美十娘十与秦重虽然没点相干,见他一片诚心,去后好不过意。

这一日因害酒,辞了客在家将息,千个万个孤老都不想,倒想秦重,整整的想了一日。

有《挂枝儿》为证:

俏冤家,须不是串花街的子弟。

你是个做经纪的本分人儿,那匡你会十温十十存,能软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个使十性十的,料你不是个薄情的,几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觉思量起。

话分两头。

再说邢权在朱十老家,与兰花情热,见朱十老病发在十床十,全无顾忌。

十老发作了几场。

两个商量出一条计策来,夜静更深,将店中资本席卷,双双的“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次日天明,朱十老方知,央及邻里出了个失单,寻访数日,并无动静。

深悔当日不合为邢权所惑,逐了朱重。

“如今日久见人心。

闻说朱重赁居众安桥下,挑担卖油,不如仍旧收了他回来,老死有靠。”

只怕他记恨在心,叫邻舍好生劝他回家,但记好,莫记恶。

秦重一闻此言,即日收拾了家火,搬回十老家里。

相见之间,痛哭了一场。

十老将所存囊橐,尽数十十交十十付秦重。

秦重自家又有二十余两本钱,重整店面,坐柜卖油。

因在朱家,仍称朱重,不用秦字。

不上一月,十老病重,医治不痊,呜呼哀哉。

朱重捶胸大恸,如亲父一般,殡殓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

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

朱重举哀安葬,事事成礼。

邻里皆称其厚德。

事定之后,仍先开铺。

原来这油铺是个老店,从来生意原好,却被邢权刻剥存私,将主雇弄断了多少。

今见朱小官在店,谁家不来作成,所以生意比前越盛。

朱重单身独自,急切要寻个老成帮手。

有个惯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着一个五十余岁的人来。

原来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因那年避乱南奔,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十胡十乱的过了几年。

今日闻临安兴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诚恐女儿流落此地,特来寻访,又没消息。

把身边盘缠用尽,欠了饭钱,被饭店中终日赶逐,无可奈何。

偶然听金中说起朱家油铺要寻个卖油帮手,自己曾开过六陈铺子,卖油之事,都则在行,况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乡里,故此央金中引荐。

朱重问了备细,乡人见乡人,不觉感伤:“既然没处投奔,你老夫妻两口只住在我身边,只当个乡亲相处,慢慢的访着令十爱十消息,再作区处。”

当下取两贯钱,把与莘善去还了饭钱,连浑家阮氏,也领将来,与朱重相见了,收拾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妻在内。

两口儿也尽心竭力,内外相帮,朱重甚是欢喜。

光十陰十似箭,不觉一年有余。

多有人见朱小官年长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诚,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为妻。

朱重因见了花魁十娘十子,十分容貌,等闲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访求个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亲。

以此日复一日,耽搁下去。

正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说王美十娘十在九十妈十家,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个口厌肥甘,身赚锦绣。

然虽如此,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子弟们任情使十性十,吃醋跳槽,或自己病中醉后,半夜三更,没人疼热,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

也是桃花运尽,合当变更,一年之后,生出一段事端来。

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见为福州太守。

这吴八公子,新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

平日间也喜赌钱吃酒,三瓦两舍走动。

闻得花魁十娘十子之名,未曾识面,屡屡遣人来约,欲要嫖他。

美十娘十闻他气质不好,不愿相接,托故推辞,非止一次。

那吴八公子也曾和着闲汉们亲到王九十妈十家几番,都不曾会。

其时清明节届,家家扫墓,处处踏青。

美十娘十因连日游春困倦,且是积下许多诗画之债,未曾完得,吩咐家中,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

闭了房门,焚起一炉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方欲举笔,只听得外面沸腾,却是吴八公子,领着十余个狠仆,来接美十娘十游湖。

因见鸨儿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凶,打家打伙。

直闹到美十娘十房前,只见房门锁闭。

原来十妓十家有个回客法儿:小十娘十躲在房内,却把房门反锁,支吾客人,只推不在。

那老实的就被他哄过了。

吴公子是惯家,这些套子,怎地瞒得过。

吩咐家人扭断了锁,把房门一脚踢开。

美十娘十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见,不由分说,叫两个家人左右牵手,从房内直推出房外来,口中兀自乱嚷乱骂。

王九十妈十欲待上前陪礼解劝,看见势头不好,只得闪过。

家中大小,躲得没半个影儿。

吴家狠仆牵着美十娘十出了王家大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

吴公子在后,扬扬得意。

直到西湖口,将美十娘十攫下了湖船,方才放手。

美十娘十十二岁到王家,锦锈中养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践。

下了船,对着船头,掩面大哭。

吴八公子全不放下面皮,气忿忿的,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十十交十十椅朝外而坐,狠仆侍立于旁。

一面吩咐开船,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小贱人!小娼根!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讨打了!”

美十娘十那里怕他,哭之不已。

船至湖心亭,吴八公子吩咐摆盒在亭子内,自己先上去了,却吩咐家人,叫那小贱人来陪酒。

美十娘十抱住了栏干,那里肯去,只是号哭。

八公子也觉没兴,自己吃了几杯淡酒,收拾下船,自来扯美十娘十。

美十娘十双脚乱跳,哭声愈高。

八公子大怒,叫狠仆拔去簪珥。

美十娘十蓬着头,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童们扶住。

公子道:“你撒赖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只是送你一条十性十命,也是罪过。

你住了啼哭时,我就放你回去,不难为你。”

美十娘十听说放他回去,真个住了哭。

八公子吩咐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将美十娘十绣鞋脱十下,去其裹脚,露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笋相似。

叫狠仆扶他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却没人相送!”说罢,一篙子撑开,再向湖中而去。

正是:

焚琴煮鹤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

美十娘十赤了脚,寸步难行。

思想:“自己才貌两全,只为落于风尘,受此轻贱。

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他不着,受了这般凌十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倒不如一死为高。

只是死得没些名目,枉自享个盛名。

到此地位,看看村庄妇人,也胜我十二分。

这都是刘四十妈十这个花嘴,哄我落坑堕堑,致有今日!自古红颜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声大哭。

事有偶然。

却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祭扫过了,打发祭物下船,自己步回,从此经过。

闻得哭声,上前看时,虽然蓬头垢面,那玉貌花容,从来无两,如何认不得!吃了一惊,道:“花魁十娘十子,如何恁般模样?”

美十娘十哀哭之际,听得声音厮熟,止啼而看,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

美十娘十当此之际,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告诉他一番。

朱重心下十分疼痛,亦为之流泪。

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五尺多长,取出劈半扯开,奉与美十娘十裹脚;亲手与他拭泪。

又与他挽起青丝,再三把好言宽解。

等待美十娘十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十娘十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十妈十家。

九十妈十不得女儿消息,在四处打探,慌迫之际,见秦小官送女儿回来,分明送一颗夜明珠还他,如何不喜!况且鸨儿一向不见秦重挑油上门,多曾听得人说他承受了朱家的店业,手头活动,体面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待。

又见女儿这等模样,问其缘故,已知女儿吃了大苦,全亏了秦小官。

深深拜谢,设酒相待。

日已向晚,秦重略饮数杯,起身作别。

美十娘十如何肯放,道:

“我一向有心于你,恨不得你见面。

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

鸨儿也来攀留。

秦重喜出望外。

是夜,美十娘十吹弹歌舞,曲尽平生之技,奉承秦重。

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喜得魂荡魄消,手舞足蹈。

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

美十娘十道:“有一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

秦重道:“小十娘十子若用得着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

美十娘十道:“我要嫁你。”

秦重笑道:“小十娘十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

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

美十娘十道:“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自十五岁被十妈十妈十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要从良。

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恐误了终身大事。

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

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

况闻你尚未娶亲,若不嫌我烟花贱货,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

你若不允之时,我就将三尺白罗,死于君前,表白我这片诚心,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

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

秦重道:“小十娘十子休得悲伤。

小可承小十娘十子错十爱十,将天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十娘十子千金声价,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十布?也是力不从心了。”

美十娘十道:“这却不妨。

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攒些东西,寄顿在外。

赎身之费,一毫不费你心力。”

秦重道:“小十娘十子就是自己赎身,平昔住惯了高楼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

美十娘十道:“布衣疏食,死而无怨。”

秦重道:“小十娘十子虽然,只怕十妈十妈十不依。”

美十娘十道:“我自有道理。”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直说到天明。

原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美十娘十都寄顿得有箱笼。

美十娘十只推要用,陆续取到密地,约下秦重,叫他收置在家。

然后一乘轿子,抬到刘四十妈十家,诉以从良从事。

刘四十妈十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说过的,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你要从那一个?”

美十娘十道:“姨十娘十,你莫管是什么人,少不得依着姨十娘十的言语,是个真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绝的勾当。

只要姨十娘十肯开口时,不愁十妈十妈十不允。

做侄女的别没孝顺,只有十两黄金,奉与姨十娘十,十胡十乱打些钗子。

是必在十妈十妈十前方便,事成之时,媒礼在外。”

刘四十妈十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便道:“自家女儿,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

此事都在老身身上。

只是你的十娘十把你当个摇钱之树,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银子?那主儿可是肯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见他一见,与他讲通方好。”

美十娘十道:“姨十娘十莫管闲事,只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

刘四十妈十道:“十妈十妈十可晓得你到我家来?”

美十娘十道:“不晓得。”

四十妈十道:“你且在我家便饭。

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十妈十妈十讲。

讲得通时,然后来报你。”

刘四十妈十雇乘轿子,抬到王九十妈十家。

九十妈十相迎入内。

刘四十妈十问起吴八公子之事,九十妈十告诉了一遍。

四十妈十道:“我们行户人家,倒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丫头,尽可赚钱,又且安稳,不论什么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

侄女只为声名大了,好似一块鲞鱼落地,马蚁儿都要他。

虽然热闹,却也不得自在。

说便十两一十夜,也只是个虚名。

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动不动有几个帮闲,连宵达旦,好不费事。

跟随的人又不少,个个要奉承得他到。

一些不到之处,口里就出粗,哩嗹罗嗹的骂人,还要暗损你家伙。

又不好告诉得他家主,受了若干闷气。

况且山人墨客,诗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几日官身。

这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依了张家,违了李家,一边喜,少不得一边怪了。

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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